辛棄疾《摸魚兒》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編年】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以下簡稱《鄧箋》):淳熙六年(1179)春三月,稼軒由湖北轉運副使改湖南轉運副使,由鄂州往潭州。王正之,名正巳,以字行,四明人。時任湖北轉運判官,比稼軒年長二十二歲。樓鑰《攻愧集》卷九十九有《王正之墓志銘》,《寶慶四明志》卷八有傳。小山亭,在鄂州東漕衙之乖崖堂。詞中“娥眉曾有人妒”句,與稼軒淳熙六年《論盜賊札子》中之“臣孤危一身久矣”,“年來不為眾人所客”,語意正同。
【匯評】
羅大經《鶴林玉露》甲集卷一:辛幼安《晚春》詞云:“更能消、幾番風雨……”詞意殊怨。“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使在漢唐時,寧不賈種豆種桃之禍哉!愚聞壽皇見此詞,頗不悅。然終不加罪,可謂盛德也已。(按:《朱子語類》卷九七:明道詩:“不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龜山語錄》說是時事,《梅臺詩案》亦說時事。)
張侃《拙軒集》卷五《揀詞》:康可伯《曲游春》詞頭句云:“臉薄難藏淚,恨柳風不與,吹斷行色。”惜別之意已盡。辛幼安《摸魚兒》詞頭句云:“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之意亦盡。二公才調絕人,不被腔律拘縛,至“但掩袖,轉面啼紅,無言應得”與“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其惜別惜春之意愈無窮。
又云:凡作文須是有綱目,如“君不見”三字,蘇文忠公《滿江紅》,辛待制《摸魚兒》用之。臧辛伯《賀吳荊南啟》亦用之。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五:稼軒中年被劾,凡十六章,自況凄楚。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李涉詩“野寺尋花春已遲,背巖惟有兩三枝;明朝攜酒猶堪賞,為報春風且莫吹。”辛用其意。
許昂霄《詞綜偶評》:“春且住”二句,是留春之辭。結句即義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意。“斜陽”以喻君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沈郁頓挫之致。起句“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又云:怨而怒矣!然沈郁頓宕,筆勢飛舞,千古所無。“春且住”三字一喝,怒甚。結得愈凄涼、愈悲郁。
同前卷六:稼軒詞,于雄莽中別饒雋味。如“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又“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多少曲折,驚雷怒濤中,時見和風曖日。所以獨絕古今,不容人學步。
黃蘇《蓼園詞選》:辭意似過于激切。第南渡之初,危如累卵。“斜陽”句,亦危言聳聽之意耳。持重者多危詞,赤心人少甘語,亦可以諒其志哉!
譚獻《譚評詞辨》:權奇倜儻,純用太白樂府詩法。“見說道”句是開,“君不見”句是合。
沈祥龍《論詞隨筆》:感時之作,必借景以形之。如稼軒云:“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同甫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不言正意,而言外有無窮感慨。
張祥齡《詞論》:詞主譎諫,與詩同流。稼軒《摸魚兒》,酒邊《阮郎歸》,鹿虔之“金鎖重門”,謝克家之“依依宮柳”之屬,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此固有之。但不必如張皋文膠柱鼓瑟耳。
李佳《左庵詞話》卷上:辛稼軒詞,慷慨豪放,一時無兩,為詞家別調。集中多寓意作,如《摸魚兒》云:“更能消、幾番風雨……”又如:“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又如:“一番風雨,一番狼藉。尺素如今何處也,綠云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又如:“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又如:“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此類甚多,皆為北狩南渡而言。以是見詞不徒作,豈僅批風詠月。
王闿運《湘綺樓詞選》: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是張俊、秦檜一班人。亡國之音,不為諷刺。
王闿運《湘綺樓詞選》:“算只有”三句是指張俊秦檜一流人。
梁啟超:回腸蕩氣,至于此極。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藝蘅館詞選》丙卷引)
梁啟勛《詞學》下編:孝宗淳熙六年己亥,稼軒四十歲。時金世宗正大舉南征,稼軒屢有建議而不行。君臣泄當,得過且過,已知朝廷無意中原之希望,已斷絕矣。羅大經《鶴林玉露》跋此詞云:“詞意殊怨,在漢唐時,寧不賈罪,聞壽皇見此詞,頗不悅,然終不加罪,可謂盛德。”“長門事”至“脈脈此情”數語,實建設于宋高宗不肯奉迎二帝,下誅心之論矣。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幼安自負天下才,今薄宦流轉,乃借晚春以寄慨。上闋筆勢動蕩,留春不住,深惜其歸,但芳草天涯,春去苦無歸處,見英雄無用武之地。蛛網罥花,隱寓同官多情,為置酒少留之意。當其在理宗朝曾擁節鉞,后之奉身而退,殆有讒扼之者,故上闋寫不平之氣。下闋“蛾眉曾有人妒”更明言之;玉環飛燕,皆歸塵土,則人者果何益耶?結句斜陽腸斷,無限牢愁,即以詞句論,亦絕妙之語。
陳洵《海綃說詞》:海綃翁曰:時春未去也,然更能消幾番風雨乎。言只消幾番風雨,則春去矣。倒提起。“惜春”七字,復用逆溯,然后跌落下句,思力沉透極矣。“春且住”,咽住。“無歸路”,復為春計不得。“怨春不語”,又咽住。“蛛網”、“飛絮”,復為怨春者計亦不得,極力逼起下闋“佳期”。果有佳期,則不怨春矣,如又誤何。至佳期之誤,則以蛾眉之見妒也。縱有相如之賦,亦無人能諒此情者,然后佳期真無望矣。“君”字承“誰”字來。既無訴矣,則君亦安所用舞乎?咽住。環燕塵土,復推開,言不獨長門一事也,亦以提為勒法。然后以“閑愁最苦”四字,作上下脫卸。言此皆往事,不如眼前春去之閑愁為最苦耳。斜陽煙柳,便無風雨,亦只匆匆。如此開合,全自龍門得來,為詞家獨辟之境。“佳期”二字,是全篇點睛。時稼軒南歸十八年矣,《應問》三篇,《美芹十論》,以講和方定議,不行。佳期之誤,誰誤之乎?讀公詞,為之三嘆。寓幽咽怨斷于渾灝流轉中,此境亦惟公有之,他人不能為也。然茍于此中求索消息,而以不似學之,則亦何不可學之有。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此詞所寫身世之感極深。起首一句,雖不過惜春一意,然觀“更能消”三字,知如此風雨殘春,經過已多,還能消受幾次。曰:“又歸去”者,示春殘不止一次,故可傷也。“惜春”二句,以春前珍惜春花尚且如此,何況今已春歸花落,此情何堪。“春且住”二句,乃于無可奈何之中強作留春之語,然如此天涯,春歸何處,故曰:“無歸路”。“怨春不語”者,留春而春仍不住,故不免“怨春”。“算只有”三句,言無有留春者,有之惟“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而已。此半闋以惜春、留春、怨春三層意思曲折說來,總之不過感“美人”之“遲暮”。至“美人”何以如此“遲暮”,其中必有無限具體之事在,特不愿明說,故借春發抒。詞人大抵喜以春比盛時,在身則為少壯之光陰,在世則指有為之時勢。然則此處之意,實可作雙關身、世觀,但只可從抽象聯系,而不當作機械比附。后半闋用古來人事比說今日本身所遭遇,詞意分明而具體。“長門”五句,言希望又成空也,而成空之故,在有人讒害。讒害甚深,故縱然求得為己申辨之人,而此被讒之情亦無法自明。“君莫舞”二句,則警戒讒人終必毀滅,以見憎恨之深刻。最后四句,則拋開己身之遭遇,說到國家局勢之危急,“斜陽”以比國勢之衰微,“煙柳”則比朝政之昏暗,此正所以令人“斷腸”之處也。觀結尾之意,可知所惜之春非止一身之遭遇,實乃身、世雙關。此詞頗似屈子《離騷》。蓋讒諂害明,賢人失志,為古今所同慨也。相傳孝宗趙昚見此詞頗不悅,然終未加罪。
陳匪石《宋詞舉》:陳廷焯曰:“姿態飛動,極沉郁頓挫之致。”“更能消”三字,“從千回萬轉后倒折出來”。譚獻曰:“權奇倜儻,純用太白樂府詩法。”愚謂此在稼軒亦摧剛為柔,纏綿悱惻,然時復英英露爽,且凄怨處略逾分寸,則稼軒本色,譚氏所謂“權奇倜儻”,固周、秦所未有也。按本傳,辛氏以大理少卿召,出為湖北轉運副使,又改湖南。《詞品》謂中年被劾,凡十六章,自況凄楚。以此詞后遍觀之,其為自慨所遭,由近徙遠,意旨甚明。羅大經《鶴林玉露》謂“斜陽”“煙柳”之句,與“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者不同,“使在漢、唐,寧不賈種豆、種桃之禍”! 然此詞之怨,實不僅末三句也。起句破空而來,將前遍所說,全歸納其中,然后倒戟而入,便較使平筆者別饒姿勢。蓋幾經風雨之后乃有此言,恐春之遽歸也。曰“匆匆”,曰“又”,則竟留春不得,從“更能消”說來,為進一層,意雖忠愛,而語已含怨矣。“惜春”二句,申說不欲春歸之意。怕早開原怕早落,何況“落紅”,何況“無數”,豈不更可惋惜?于是用一轉筆,喚“春且住”。而所以喚住者,則告以“無歸路”。曰“見說道”,似懸揣語,亦料定語,用意又透過一層,沉痛無比。此情此境,更有何說?惟覺“畫檐蛛網”、“日惹飛絮”,為之留住余春,尚有“殷勤”之意,抑郁誰語為何如?惜春怨春,力透紙背矣。以上為起興之詞。后遍即入本意,借用《長門賦序》而反言之。雖入長門,尚擬再得進幸,而“佳期”又“誤”,端為眾女之嫉蛾眉,是縱為千金壽相如,買得《長門》一賦,而此情終無訴處,與上之“怨春不語”,同一怨到極處也。“君莫舞”,《草堂》注引《樂府原題》:巾舞名《公莫》,出于項伯之語項莊。是舞《君莫》,即勸以莫相怨懟。玉杯、飛燕同歸塵土,雖蒙寵幸,終等空花,寬譬語,仍不平語。蓋無可奈何者,有一霎之“斜陽”,仍隔“煙柳”,令人“腸斷”,不殊芳草天涯。欲免“閑愁”,除非不聞不見。曰“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以勸慰之語作收,亦猶是“脈脈此情誰訴”之意。全篇怨而近怒,微欠和平,特蕩氣回腸,極饒頓挫之致耳。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以太白詩法,寫忠愛之憂,宛轉怨慕,盡態極妍。起處大踏步出來,激切不平。“惜春”兩句,惜花惜春。“春且住”兩句,留春。“怨春”三句,因留春不住,故怨春。王壬秋謂“畫檐蛛網”,“指張浚、秦檜一流人”,是也。下片,逕言本意。“長門”兩句,言再幸無望,而所以無望者,則因有人妒也。“千金”兩句,更深一層,言縱有相如之賦,仍屬無望。脈脈誰訴,與“怨春不語”相應。“君莫舞”兩句頓挫,言得寵之人化為塵土,不必傷感。“閑愁”三句,縱筆言今情,但於景中寓情,含思極凄婉。
【附錄】
趙善括和章《摸魚兒·和辛幼安韻》:喜連宵四郊春雨,紛紛一陣紅去。東君不愛閑桃李,春色尚余分數。云影住。任繡勒香輪且阻尋芳路。農家相語:漸南畝浮青,西江漲綠,芳沼點萍絮。西成事,端的今年不誤。從他蝶恨蜂。鶯啼也怨春多雨,不解與春分訴。新燕舞。猶記得雕梁舊日空巢土。天涯勞苦。望故國江山,東風吹淚,渺渺在何處。(《應齋詞》)
王夫之《摸魚兒》“辛幼安傷春詞,悲涼動今古。惜其“蛾眉買賦”之句,未忘身世。為次其韻而廣之”:總由他閑愁不管,才來又還催去。悠悠一派東流水,載得落花無數。人長住。卻笑伊、來回奔走天涯路。憑闌無語。終不似黃鶯、苦愛東風,百轉迎人絮。今古事,莫待怨誰相誤。可但月來云妒。傷春未已傷秋賦。重倩吟寒訴。瓊花舞。又早見、玉山瑤井填黃土。無為自苦。待人散月斜,日長山靜,儂自有歸處。(《姜齋詩文集·鼓棹二集》)
王夫之《摸魚兒》“辛詞“煙柳斜陽”之句,宜其悲也。乃尤有甚于彼者,復用韻寫之”:向西園花飛一片,早已傷心春去。殘紅落盡更如今,難把流光追數。留不住。往鴻影、黃沙紫塞秦關路。從誰寄語。道有人獨對,雨打犁花,看黏泥飛絮。倩流水,欲覓花蹤還誤。津頭風雨深妒。凄涼庾住江南賦。誰向無情天訴。為楚舞。流不盡、楚歌血濺陰陵土。寸心知苦。望萬里荒煙,一蓑漁艇,渺渺無歸處。(同上)
王夫之《摸魚兒·瀟湘八景詞》:國初瞿宗吉詠西湖景,效辛稼軒“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體,詞意凄絕。乃宗吉時,當西子湖洗會稽之恥,苧蘿人得所托矣,固不宜怨者。乙未春,余寓形晉寧山中,聊取其體,仍寄調《摸魚兒》(詞凡八首)。
譚獻《摸魚兒》“用稼軒韻,自題復堂填詞圖”:唱瀟瀟,渭城朝雨。輕塵多少飛去。短衣匹馬天涯客,遙見亂山無數。留不住。又只恐飄零,長劍悲歧路。舊時笑語,待寄與知心,被風吹斷,曉夢托萍絮。瑤琴上,曲調金徽早誤。深宮人復誰妒。一弦一柱華年賦。但有別時吟訴。鸜鵒舞。已草草青春,紅袖歸黃上。斜陽太苦。獨自上高樓,迷離望眼,不見送君處。(《全清詞鈔》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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