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祝英臺令·晚春》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倩誰喚、流鶯聲住。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嗚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
【匯評】
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呂婆,即呂正己之妻,正己為京畿漕,淳熙間姓名亦達天聽?!瓍纹庞信滦劣装玻蛞晕⑹掠|其怒,竟逐之,今稼軒“桃葉渡”詞因此而作。
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一:雍陶《送春》云:“今日已從愁里去,明年更莫共愁來?!奔谲幵~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和愁將去?!彪m用前語,而反勝之。
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下略)”此辛稼軒詞也。風流嫵媚,富于才情,若不類其為人矣?!w其天才既高,如李白之圣于詩,無適而不宜,故能如此。
陳鵠《耆舊續聞》卷二:辛幼安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比私砸詾榧眩恢w德莊《鵲橋仙》詞云:“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鄙w德莊又體李漢老楊花詞:“驀地便和春帶將歸去。”大抵后輩作詞,無非道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轉換耳。
張侃《拙軒集》卷五:辛幼安《祝英臺》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又不解和愁歸去?!蓖蹙瘛蹲S⑴_》云:“可堪妒柳羞花,下床都懶,便瘦也教春知道。”前一詞欲春帶愁去,后一詞欲春知道瘦。近世春晚詞,少有比者。
張炎《詞源》卷下:辛稼軒《祝英臺近》云:“寶釵分,桃葉渡,煙柳闇南浦。(下略)”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淚,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煙”一作“楊”。“點點”一作“片片”。妖艷。唐詩“莫作商人婦,金釵當卜錢?!辈荒苌妹?。又云:怨春、問春,口快心靈,非關剿襲。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七:結尾數語,分明流鶯聲也。自然婉轉銷魂,怎生住得。
沈謙《填詞雜說》: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
譚獻《譚評詞辨》:卷二:(“腸斷”三句,)一波三過折。(末三句,)托興深切,亦非全用直語。
張惠言《詞選》:此與德祐太學生二詞用意相似,“點點飛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也;“春帶愁來”,其刺趙、張乎?
黃蘇《蓼園詞選》:按此閨怨詞也。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之惜。此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后,一片煙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 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已矣。意致凄惋,其志可憫。史稱葉衡入相,薦棄疾有大略,召見提刑江西,平劇盜,兼湖南安撫,盜起湖、湘,棄疾悉平之。后奏請于湖南設飛虎軍,詔委以規畫。時樞府有不樂者,數阻撓之。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停住。棄疾開陳本末,繪圖繳進,上乃釋然。詞或作于此時乎?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二:諷刺語卻婉雅。按《貴耳集》錄呂婆有女事辛幼安,以微事觸怒,逐之,稼軒因作此詞。此亦一說。
張德瀛《詞徵》卷五:茗柯又評稼軒《祝英臺近》詞云:“此與德祐太學生二詞用意相似。‘點點飛紅’,傷君子之棄?!鼹L’,惡小人得志也。‘春帶愁來’,其刺趙、張乎。然據《貴耳集》云,呂婆,呂正己之妻。正己為京畿漕,有女事辛幼安,因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今稼軒‘桃葉渡’詞因此而作。是辛本非寓意,張說過曲。”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詞有襲前人語而得名者,雖大家不免。如方回“梅子黃時雨”,……幼安“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等句,惟善于調度,正不以有藍本為嫌。
沈祥龍《論詞隨筆》:詞貴愈轉愈深。稼軒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庇裉镌疲骸皷|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毕戮浼磸纳暇滢D出,而意更深遠。
張伯駒《叢碧詞話》:稼軒《祝英臺近》結拍:“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是從前“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而無人管?!奔斑^片“應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一波三折下來,如此作收,語盡意長?!蛾扰f續聞》云:“辛幼安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私砸詾榧?。不知趙德莊《鵲橋仙》詞云:‘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w德莊又體李漢老《楊花詞》‘驀地便和春,帶將歸去?!蟮趾筝呑髟~,無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轉換耳?!卑辞昂笕饲榫跋嗤?,而因景寫情,則各有其境。語或有同,而意有不同。幼安“春帶愁來”,與德莊“愁逐春來”便不同;“帶將愁去”與“隨春歸去”亦不同。觀上“怕上層樓”及“花卜歸期”等句可知矣。至幼安、德莊與李漢老詞,又皆有不同矣,非剿襲也。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首三句言送別之地,后五句言別后之懷,萬點飛花,離愁亦萬點也。下闋明指伊人,歸期屢卜,而消息沉沉,惟有索之夢中,孤燈獨語,其深悔楊枝之遺耶?結處“春帶愁來”三句,傷春純是自傷。前之《摸魚兒》詞借送春以寄慨,有抑塞磊落之氣;此借傷春以懷人,有徘回宛轉之思,剛柔兼擅之筆也。
梁啟勛《詞學》下編:張端義《貴耳集》云:“呂正己為京畿吏,有女事辛幼安,因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稼軒桃葉渡詞,因此而作”云。然宋人說部,未可遽信。但此詞態妍意婉,如有物在喉。必非為傷春而作,可斷言也。此種作品,在稼軒集中殆不多見。
陳匪石《宋詞舉》:《貴耳集》:呂正己為京畿漕,“有女事辛幼安,因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疤胰~渡”詞即因此而作。此與《臨江仙》之為錢錢遣去,同一本事說也。張惠言:“‘點點飛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簬С顏怼?,其刺趙、張乎?”此常州派“比興說”也。今案起二句,以詞而言,與《貴耳集》說似合。“煙柳”句從江淹《別賦》中來,為惜別時光景。加一“暗”字,便有黯然魂銷之意。以“煙柳”為登樓所見,故下句拍到自身,即說“上樓”。然“煙柳”之所以“暗”者,“十日九風雨”,幾許春去,全被摧殘。此一片愁慘氣象中,“飛紅”已“無人管”,“流鶯”更誰解勸?層樓怕上,端為“斷腸”。五句一氣,由景入情,令讀者亦為斷腸。而所謂“風雨”,所謂“飛紅”,所謂“流鶯”,自當各有所喻,以逐妾為題,似說不到此種地步也。過變從送別而盼“歸期”,遙承起句?!棒W邊”之“花”,又由“飛紅”想出?!坝U”、“卜”、“才簪”、“重數”,輾轉反側之情,傳神阿睹,語極癡,情極摯。稼軒詞中,此種語實不多覯,真所謂摧剛為柔者。繼之曰“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則直道相思了無益之意,且見“歸期”仍是幻想,所“覷”所“卜”,都無著落可尋,為下文“愁”字摩空作勢。于是欲驅此“愁”不得,則溯“愁”之來路,謀“愁”之去路,因從“煙柳”、“飛紅”、“流鶯”覓得一“春”字,乃覺與春俱來,不與春俱去;不恨留春不住,只恨春去愁留;若能知春之去處,必將請其帶愁而去者:言情可謂極工,且極曲折,而尋繹“春”字,又似當有所指也。張炎評之曰:“景中帶情而存騷雅。”沈東江評之曰:“昵狎溫柔,魂銷意盡?!钡藜毼洞嗽~,終覺風情旖旎中時帶蒼涼凄厲之氣,此稼軒本色未能脫盡者,猶之燕、趙佳人,風韻固與吳姬有別也。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借閨怨以寄意?!顿F耳集》謂因呂正己之女而作,殆非其實。就詞論,則溫柔纏綿,一往情深。上片言人去后之冷落,下片言盼歸之切。起言別時凄景,次言別后懶情。“斷腸”三句,言人去后飛紅既無人管,啼鶯亦無人勸。換頭三句,覷花卜歸,叆簪又數,實盼歸之癡情可思?!傲_帳”兩句,言覷卜無憑,但記夢中哽咽之語,情更可傷。末用雍陶“今日已從愁里去,明年莫更共愁來”送春詩,但以問語出之,韻味尤厚。
吳世昌《詞林新話》:此詞疑是遣妾之作,故意以送春題材亂人耳目。桃葉是人名,桃葉渡江,謂情人送別,故下用南浦。有誤以為桃葉渡乃渡口名稱,是猶未通詞意也。
【附錄】
徐士俊《祝英臺近》“春別,次辛稼軒韻”:杜鵑啼,蝴蝶夢,斜月墜南浦。半枕函輝,照見淚如雨。起來望斷東墻,杏花狼藉,怕明夜西樓空住。更愁覷,一霎花下郎歸,芳蹤難數。私買紅箋,記寫別時語。忍教獨上雕輪,長亭回首,滿路里碾將春去。(《徐卓晤歌》)
尤侗《祝英臺近·憶別用稼軒晚春韻》:玉爐殘,銀燭暗,畫楫維前浦。黯淡東風,早灑淚痕雨。惱他順水船兒,幾株楊柳,甚力把、征帆拴住??障嘤U,欲將心事叮嚀,題多總難數。獨夜思量,記起枕邊語。算來萬種春愁,妾擔不起。分一半、與郎隨去。(《百末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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