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賀新郎》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寄辛幼安和見懷韻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讎可雪。猶未燥、當時生發。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

【編年】

辛棄疾字幼安。夏承燾《龍川詞校箋》上卷：“此與后二首(《酬辛幼安再用韻見寄》、《懷辛幼安用前韻》)，皆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會辛棄疾于江西鵝湖之后(詳見鄧廣銘作《辛稼軒年譜》)。棄疾自淳熙八年(1181)罷江西安撫使，遂閑居上饒。鵝湖在江西鉛山縣東北。《龍川文集》(二)《中興論》：‘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謝，生長于戎，豈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為我自生發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為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復失之。河北諸鎮，終唐之世，以奉賊為忠義，狃于其習，而時被其恩，力與上國為敵，而不自知其為逆。過此以往而不能恢復，則中原之民烏知我之為誰?終有倍力，功未必半。以俚俗論之，祖父質產于人，子孫不能繼贖，更數十年，時事一變，皆自陳于官，認為故產，吾安得質而復取之?則今日之事可得而更緩乎?’此詞‘未燥生發’諸句用此。《中興論》作于龍川二十七歲，距此二十年矣。(陸游《北望》詩：‘中原墮胡塵，北望但榛莽。耆年已死盡，童稚日夜長。羊裘左其衽，寧復記疇曩!’又《送范舍人還朝》云：‘東都兒童作胡語，常時念此氣生癭。’亦與同甫《中興論》同意。)辛棄疾《稼軒長短句·賀新郎序》：‘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于紫溪(案紫溪在閔贛交界處)，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晚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乳燕飛》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詞云：‘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宋梢殘雪，要破冒多添華發。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龍川文集》(二十一)《辛幼安殿撰書》有云：‘每念臨安聚首之樂，而一別邃如許!’是兩人早年即締交于都城。年月今不可考。”

【匯評】

劉熙載《詞概》：陳同甫與稼軒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同甫《賀新郎·寄幼安見懷韻》云：“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其《酬幼安再用韻見寄》云：“斬新換出旌麾別。把當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把只成癡絕。”《懷幼安用前韻》云：“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從云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觀此則兩公之氣誼懷抱，俱可知矣。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辛棄疾有《賀新郎》詞寄同父，故同父和其韻以答之。辛詞有小序，謂同父自東陽來，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于紫溪。朱未至，同父亦東歸。同父既別，辛復追至鷺鶿林，以雪深泥滑不得前進，獨飲方村，頗恨挽留不遂。夜半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憐笛悲甚，為賦《賀新郎》以見意。繼此詞后二人和答尚有數者。相傳同父初來時，辛在樓上遠望，見一人騎馬過橋，馬驚不上橋，其人下馬，抽刀殺馬，步行過橋。及至，乃同父也。《古今詞話》又言，陳同父過稼軒，縱談天下事。同父夜思稼軒素嚴重，恐為所忌，竊乘其廄馬以去。此說出于傳聞，未可信。然二人皆豪杰之士，交誼甚篤，會談中縱言天下事，則無可疑者。觀同父“話頭多合”句，何至有恐辛見忌之事，故知傳聞之言，難以置信。此詞起處用莊子“神奇化為臭腐”語，乃總括辛一生事跡變幻甚多也。“父老”三句，言中原淪沒已久，遺老俱盡，新生之人不知國仇未雪，故用拓跋燾語，其意極為悲憤。而“世間那有平分月”三句，言金人久據中原，漸已漢化，而宋之君臣忍恥茍安，甘心與敵平分中國，故曰“世間那有平分月”，言不可也。后半闋敘別。“堪重別”者，言不堪重別也。“誰換”句，見不能媚世諧俗之意。“莫使”句，言辛之知己，亦如鐘子期之知伯牙，愿交情能長久也。“管精金”句，言那管“精金”之為“尋常鐵”，但當自求神丹。此詞末數句頗晦澀。史稱同父家居，與狂士飲，醉中戲為大言，言涉犯上，被人告發，下獄笞掠，竟至誣服謀為不軌。及奏入取旨，孝宗知其賢，謂“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乃得免死。觀此一事，二人縱談所及，必有犯時忌者，故同父此詞，語意殊為隱約也。稼軒答詞有“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細味詞語似指同父議論非常，而“記當時”之句，則有言出君口入我耳之意，亦所以解其愿慮也。

夏承燾《宋詞系》(《夏承燾集》第三冊)：葉適書《龍川集后》謂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余所謂微言，多此類。”葉適謂于“同甫微言，十不能解一二”，見其所為《龍川文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