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輝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 莫近于詩。
昔南風之詞,卿云之頌,厥義敻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謠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詩人之風,頓已缺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zhì)木無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
爾后陵遲衰微,迄于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51〕,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52〕諸公,詩皆平典〔53〕似《道德》論: 建安風力盡矣。
先是郭景純〔54〕用雋上〔55〕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劉越石〔56〕仗〔57〕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58〕中,謝益壽〔59〕斐然〔60〕繼作。元嘉〔61〕中,有謝靈運〔62〕,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63〕劉、郭〔64〕,凌轢〔65〕潘、左〔66〕。故知陳思〔67〕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68〕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69〕為輔;謝客〔70〕為元嘉之雄,顏延年〔71〕為輔: 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72〕也。
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73〕《騷》〔74〕,便可多得,每〔75〕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76〕于流俗。豈不以指事〔77〕造形〔78〕,窮情〔79〕寫物〔80〕,最為詳切者耶?故《詩》有三義焉: 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81〕斯三義,酌而用之,干〔82〕之以風力,潤〔83〕之以丹采〔84〕,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 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85〕。若但〔86〕用賦體,患在意浮〔87〕,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88〕,文無止泊〔89〕,有蕪漫〔90〕之累矣。
若乃〔91〕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92〕寒: 斯四候〔93〕之感諸詩者也。嘉會〔94〕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95〕,漢妾辭宮〔96〕;或骨橫朔野〔97〕,或魂逐飛蓬〔98〕;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99〕;塞客〔100〕衣單,孀閨〔101〕淚盡;或士有解佩〔102〕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103〕,再盼傾國: 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104〕何以騁〔105〕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106〕靡悶,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
今之士俗,斯風熾〔107〕矣。才能勝衣〔108〕,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109〕焉。于是庸音雜體〔110〕,人各為容〔111〕。至于膏腴子弟〔112〕,恥文不逮〔113〕,終朝點綴〔114〕,分夜呻吟〔115〕。獨觀〔116〕謂為警策〔117〕,眾睹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118〕為古拙,謂鮑照〔119〕羲皇上人〔120〕,謝朓〔121〕今古獨步〔122〕。而師〔123〕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 徒自棄于高明,無涉于文流〔124〕矣。觀王公搢紳之士〔125〕,每博論〔126〕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127〕?隨其嗜欲,商榷〔128〕不同。淄澠并泛〔129〕,朱紫相奪〔130〕;喧議〔131〕競起,準的〔132〕無依。近彭城劉士章〔133〕,俊賞之士〔134〕,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135〕,其文未遂〔136〕,感而作焉。昔九品論人〔137〕,《七略》〔138〕裁〔139〕士,校〔140〕以賓實〔141〕,誠多未值〔142〕。至若詩之為技,較爾〔143〕可知,以類推之,殆均〔144〕博弈〔145〕。方今皇帝〔146〕,資〔147〕生知〔148〕之上才,體〔149〕沉郁之幽思;文麗〔150〕日月,賞究天人〔151〕;昔在貴游〔152〕,已為稱首,況八纮〔153〕既奄〔154〕,風靡云蒸〔155〕。抱玉〔156〕者聯(lián)肩〔157〕,握珠〔158〕者踵武〔159〕。固以瞰〔160〕漢魏而不顧,吞〔161〕晉宋于胸中。諒〔162〕非農(nóng)歌轅議,敢致流別〔163〕。嶸之今錄,庶〔164〕周旋于閭里〔165〕,均之于談笑耳。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yōu)劣為詮次〔166〕。又其人既往〔167〕,其文克〔168〕定,今所寓言〔169〕,不錄存者。
夫?qū)僭~比事〔170〕,乃為通談〔171〕。若乃經(jīng)國文符〔172〕,應資〔173〕博古〔174〕;撰德〔175〕駁〔176〕奏,宜窮往烈〔177〕。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178〕;“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179〕無故實〔180〕;“明月照積雪”,詎〔181〕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182〕,多非補假〔183〕,皆由直尋〔184〕。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185〕、泰始〔186〕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187〕、王元長〔188〕等,詞不貴奇,競須〔189〕新事〔190〕,爾來〔191〕作者,寖〔192〕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193〕補衲〔194〕,蠹〔195〕文已甚。但自然英旨〔196〕,罕值〔197〕其人。詞既失高〔198〕,則宜加事義〔199〕。雖謝〔200〕天才,且〔201〕表學問,亦一理乎!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202〕而不切;王微《鴻寶》,密〔203〕而無裁〔204〕;顏延論文〔205〕,精而難曉;摯虞文志〔206〕,詳而博瞻,頗曰知言〔207〕。觀斯數(shù)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至于謝客集詩,逢詩輒取;張騭《文士》,逢文即書。諸英志錄〔208〕,并義在文,曾無品第〔209〕。
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wǎng)羅今古,詞文殆〔210〕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211〕利病,凡百二十人。預〔212〕此宗流〔213〕者,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214〕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耳。
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215〕,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216〕之辨,四聲〔217〕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 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218〕,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219〕。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220〕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221〕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222〕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惟顏憲子〔223〕乃云律呂音調(diào)〔224〕,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嘗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225〕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226〕,務為精密〔227〕,襞積細微〔228〕,專相陵架〔229〕。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230〕,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231〕,閭里已具。陳思贈弟〔232〕,仲宣〔233〕《七哀》,公幹思友〔234〕,阮籍《詠懷》,子卿雙鳧〔235〕,叔夜雙鸞〔236〕,茂先寒夕〔237〕,平叔衣單〔238〕,安仁倦暑〔239〕,景陽苦雨〔240〕,靈運《鄴中》,士衡〔241〕《擬古》,越石感亂〔242〕,景純詠仙〔243〕,王微風月〔244〕,謝客山泉〔245〕,叔源離宴〔246〕,鮑照戍邊〔247〕,太沖《詠史》〔248〕,顏延入洛〔249〕,陶公《詠貧》〔250〕之制,惠連《搗衣》〔251〕之作: 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252〕,文采之鄧林〔253〕。
〔注釋〕 氣: 氣候、節(jié)氣。 搖蕩: 激動、觸動。 形諸舞詠: 以舞蹈歌唱來表現(xiàn)。形,以……表現(xiàn)。 三才: 天、地、人。 輝: 光;麗: 動詞,照耀。輝麗: 光照耀。 萬有: 宇宙萬物。 祇(qí): 地神。靈祇: 天地神靈。 致饗: 供品。 藉: 靠。 南風之詞: 據(jù)《禮記·樂記》記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 卿云: 即慶云,古人以為祥瑞之氣。卿云之頌: 據(jù)《尚書·大傳》,舜將讓禹,俊杰百工相和而歌。 厥: 其。 敻(xiòng): 遠、深遠。 夏歌: 指《尚書》中的《五子之歌》。 郁陶: 憂思積聚的樣子。 楚謠: 指《離騷》。 濫觴(làn shāng): 原意指江河源頭水極淺處,僅能浮起酒杯,后引申為開端。 逮: 及、到。 李陵: 漢武帝時拜騎都尉,有《與蘇武詩》,被稱為五言詩之始。 目: 名目。 炎漢: 古代陰陽五行之說認為,漢以火德王,故稱炎漢。 衰周: 指王室衰微時期的周王朝。衰周之倡: 沒落的周王朝創(chuàng)制的作品。 王、揚、枚、馬: 分別指王褒、揚雄、枚皋、枚乘、司馬相如,均為西漢著名辭賦家。 競爽: 爭勝。爽,原意為明朗、清亮。 靡聞: 未聞。 李都尉: 即李陵。 班婕妤(jié yú): 漢成帝宮人,擅長作詩。婕妤: 宮中女官名。 頓: 頃刻。 東京: 指代東漢。 班固: 著名史學家、作家,著有《詠史詩》。 質(zhì)木無文: 質(zhì)樸、木訥而無文采。 建安: 漢獻帝年號。 曹公父子: 指曹操、曹丕、曹植。 篤好: 深愛。 平原兄弟: 陸機、陸云。 郁: 原為茂盛貌;文棟: 文壇棟梁。郁為文棟: 蔚為文壇棟梁。 劉楨、王粲: 建安時著名詩人,均為“建安七子”中人物。 屬車: 副車,侍從之車。此指代為追隨劉、王后面。 彬彬: 文質(zhì)兼?zhèn)洌@里指作家和作品的優(yōu)秀和眾多。 陵遲衰微: 逐漸衰落。陵遲,即凌遲,逐漸衰頹。陵遲與衰微意義相同。 太康: 晉武帝年號。 三張二陸: 分別指張載、張協(xié)、張華、陸機、陸云。 兩潘一左: 分別指潘岳、潘尼、左思。 踵武前王: 踵武,接著前人的腳步,可譯為繼承;前王,指魏王曹操、魏文帝曹丕、陳思王曹植等杰出詩人。 沫: 竭、終止。 永嘉: 晉懷帝年號。 稍: 略微。 虛談: 清談、談理說玄。 篇什: 詩篇。 爰: 語首助詞。 〔51〕 江表: 長江以南地區(qū),指代東晉。 〔52〕 孫綽、許詢、桓庾: 均為東晉時作家。 〔53〕 平典: 平凡典實,指沒有文采。 〔54〕 郭景純: 指郭璞,晉代詩人。 〔55〕 雋上: 卓特出眾的才能。 〔56〕 劉越石: 指劉琨,晉代詩人。 〔57〕 仗: 依仗、靠。 〔58〕 義熙: 晉安帝年號。 〔59〕 謝益壽: 指謝混,晉代詩人。 〔60〕 斐然: 有文采的樣子。斐,五色相錯之貌,此指文采飛揚。 〔61〕 元嘉: 宋元帝年號。 〔62〕 謝靈運: 南朝宋著名山水詩人。 〔63〕 含跨: 超越。 〔64〕 劉、郭: 劉楨、郭璞。 〔65〕 凌轢: 原意為凌辱,此指壓倒、超越。 〔66〕 潘、左: 潘岳、左思。 〔67〕 陳思: 即曹植。 〔68〕 公幹、仲宣: 劉楨,字公幹;王粲,字仲宣。 〔69〕 安仁、景陽: 潘岳,字安仁;張協(xié),字景陽。 〔70〕 謝客: 指謝靈運,字康樂,又叫謝客。 〔71〕 顏延年: 顏延之,字延年,南朝宋著名詩人,與謝靈運齊名,世稱“顏謝”。 〔72〕 命世: 聞名于世、名擅一世。 〔73〕 《風》: 國風,指代《詩經(jīng)》。 〔74〕 《騷》: 《離騷》,指代《楚辭》。 〔75〕 每: 常常。 〔76〕 會: 合。 〔77〕 指事: 敘述事件。 〔78〕 造形: 塑造形象。 〔79〕 窮情: 表達感情。窮,此作表達。 〔80〕 寫物: 描摹事物。 〔81〕 宏: 發(fā)揚。 〔82〕 干: 以……為骨干。 〔83〕 潤: 以……潤飾。 〔84〕 丹采: 文采。 〔85〕 躓(qiǎn): 原為被某物絆倒,此作文字蹇礙、不順暢。 〔86〕 但: 只、唯。 〔87〕 浮: 膚淺、浮華。意浮: 意境浮侈。 〔88〕 流移: 流動遷移,指文章松散,文意散亂。 〔89〕 止泊: 歸宿。 〔90〕 蕪漫: 蕪雜散漫。 〔91〕 若乃: 至于。 〔92〕 祁: 大。 〔93〕 四候: 四季。 〔94〕 嘉會: 盛會。 〔95〕 楚臣去境: 指屈原被貶放逐一事。 〔96〕 漢妾辭宮: 指王昭君出塞一事。 〔97〕 朔野: 北方之原野。 〔98〕 飛蓬: 飄蕩無定的蓬草。 〔99〕 邊: 邊塞、邊關。 〔100〕 塞客: 赴邊塞的游子。 〔101〕 孀閨: 閨中寡婦。 〔102〕 解: 除;佩: 表明官階的飾物。解佩: 拋棄官職。 〔103〕 揚蛾入寵: 蛾,眉;入寵,入宮受寵。 〔104〕 長歌: 放聲高歌。 〔105〕 騁: 馳騁,此作抒發(fā)。 〔106〕 幽居: 隱居,這里指隱居者。 〔107〕 熾(chì): 盛行。 〔108〕 勝衣: 指小孩剛能承受衣服的重量。 〔109〕 馳騖: 追逐、向往。 〔110〕 庸音雜體: 平庸拙劣的詩歌,雜亂的詩體。 〔111〕 人各為容: 各人寫詩隨心所欲,自成一套。 〔112〕 膏腴子弟: 富家子弟。 〔113〕 恥文不逮: 以所作詩不如人為恥。恥,以……為恥。 〔114〕 終朝點綴: 終朝,整日;點綴,修改、潤色。 〔115〕 分夜呻吟: 分夜,半夜;呻吟,吟詠。 〔116〕 觀: 觀看、觀賞。獨觀: 自我賞識。 〔117〕 警策: 動人詞句。即自謂文句精練切要、詞義深妙而動人。 〔118〕 曹、劉: 曹操、劉楨。 〔119〕鮑照: 南朝宋著名詩人。 〔120〕 羲皇上人: 伏羲氏以前的太古之人。即過時之人。 〔121〕 謝朓: 南朝齊著名詩人。 〔122〕 今古獨步: 自古至今獨步詩壇。 〔123〕 師: 師法、向……學。 〔124〕 文流: 文學家的行列。 〔125〕 搢紳之士: 官宦之人。 〔126〕 博論: 高談闊論。 〔127〕 口實: 談資、話題。 〔128〕 商榷: 商量、討論。 〔129〕 淄澠并泛: 淄、澠,山東二水名,舊說二水味異,合流則難辨;并泛,合流。 〔130〕 朱紫相奪: 朱,大紅,正色;紫,紅藍相混,間色;奪,侵奪。 〔131〕 喧議: 雜亂無章的議論、吵鬧之聲。 〔132〕 準的: 標準。 〔133〕 劉士章: 劉繪,南朝齊著作郎。 〔134〕 俊賞之士: 杰出的詩歌鑒賞家。 〔135〕 標榜: 品評。 〔136〕 遂: 寫成。 〔137〕 九品論人: 指班固《漢書·古今人表》把人物分為九等。 〔138〕 《七略》: 漢代劉歆所作,分為輯、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七部分。 〔139〕 裁: 評論、裁斷。 〔140〕 校: 核對、校核。 〔141〕 賓實: 名實。 〔142〕 值: 名實相副。未值: 不相當、名不副實。 〔143〕 較爾: 校核。爾,無意義。 〔144〕 均: 等同、類似。 〔145〕 博弈: 六博與圍棋。均博弈意為類似賭棋。 〔146〕 皇帝: 指梁武帝蕭衍。 〔147〕 資: 憑藉。 〔148〕 生知: 生而知之的資質(zhì)。 〔149〕 體: 體察、體會。 〔150〕 麗: 附麗、依附。 〔151〕 天人: 天,自然;人,人事。 〔152〕 貴游: 與貴族交游,指在竟陵的貴族王家,與沈約等人交游。 〔153〕 八纮: 天地之間用以維系的八根繩子,借指八方荒遠之地,整個天下。 〔154〕 奄(yǎn): 包括,此作統(tǒng)一。 〔155〕 風靡云蒸: 即風云際會,人才聚集在一起。 〔156〕 抱玉: 懷抱美玉者,指人才資質(zhì)優(yōu)美。 〔157〕 聯(lián)肩: 肩膀挨著肩膀,比喻人才之多。 〔158〕 握珠: 手握珍珠者,指人才資質(zhì)優(yōu)美。 〔159〕 踵武: 腳跟并著腳跟,比喻人才之多。 〔160〕 瞰: 俯視。 〔161〕 吞: 并吞。 〔162〕 諒: 推想。 〔163〕 流別: 指詩人的高下。 〔164〕 庶: 庶幾。 〔165〕 閭里: 鄉(xiāng)里。 〔166〕 詮次: 評論次第高下。 〔167〕 既往: 已去世。 〔168〕 克: 能。 〔169〕 寓言: 寄寓言論(于《詩品》中)。 〔170〕 屬詞比事: 屬辭,組織詞句;比事,敘述事類。 〔171〕 通談: 常談。 〔172〕 經(jīng)國文符: 指古代章、表、奏議之類有關國家大事的文章。 〔173〕 資: 用。 〔174〕 博古: 鴻博古雅,指征引典故。 〔175〕 撰德: 陳敘德行。 〔176〕 駁: 駁議。 〔177〕 往烈: 過去的功績。 〔178〕 即目: 眼中所見。 〔179〕 羌: 發(fā)語詞。 〔180〕 故實: 典故。 〔181〕 詎: 豈、難道。 〔182〕 勝語: 名句、佳句。 〔183〕 補假: 補綴假借,指拼湊前人語句和典故。 〔184〕 直尋: 直接撰寫縱目所見之物。 〔185〕 大明: 宋孝武帝劉駿年號。 〔186〕 泰始: 宋明帝劉彧年號。 〔187〕 任昉: 南朝梁文學家。 〔188〕 王元長: 王融,南朝齊文學家。 〔189〕 競: 紛雜貌;須: 用。競須: 紛紛采用。 〔190〕 新事: 指未用過的典故。 〔191〕 爾來: 自此以來。 〔192〕 寖: 逐漸。 〔193〕 拘攣: 拘束。此作勉強。 〔194〕 補衲: 補綴典故。 〔195〕 蠹: 害。 〔196〕 自然英旨: 自然清新的精美詩作。 〔197〕 罕值: 很少遇到。 〔198〕 高: 高明。 〔199〕 事義: 典故與義理。 〔200〕 謝: 不如。 〔201〕 且: 姑且。 〔202〕 疏: 疏闊。 〔203〕 密: 指文章語言周密。 〔204〕 無裁: 沒有裁剪,指文章無章法。 〔205〕 論文: 指顏延之評論文章的著述《庭誥》。 〔206〕 文志: 指摯虞評述文章的著述《文章志》,共四卷。 〔207〕 知言: 懂得文章好壞,即善于分析言辭、文章。 〔208〕 志錄: 記錄。 〔209〕 曾無品第: 未曾給它們品評等級。 〔210〕 殆: 推測之詞,大概、大致。 〔211〕 掎摭(jǐ zhí): 摘取。 〔212〕 預: 參與、進入。 〔213〕 宗流: 流派。 〔214〕 差: 差異。 〔215〕 體: 四體,手足。貳: 輔助。體貳之才: 意為總體旁出的相輔之才。 〔216〕 宮商: 五音。 〔217〕 四聲: 古代漢語的平、上、去、入。 〔218〕 金竹: 指代器樂。 〔219〕 諧會: 和諧。 〔220〕 三祖: 指曹操、曹丕、曹睿。 〔221〕 王元長: 王融。 〔222〕 二儀: 天地。 〔223〕 憲子: 顏延之的謚號。 〔224〕 律呂音調(diào): 古代正樂律之器。 〔225〕 三賢: 指王融、謝朓、沈約。 〔226〕 景慕: 景仰羨慕。 〔227〕 精密: 作詩嚴于聲律。 〔228〕 襞(bì)積細微: 比喻聲律刻意繁瑣。 〔229〕 陵架: 超越。 〔230〕 蹇(jiǎn): 行走困難。蹇礙: 滯頓、阻塞。 〔231〕 蜂腰鶴膝: 沈約提出詩歌八病中的二病。八病為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 〔232〕 贈弟: 指曹植《贈白馬王彪》。 〔233〕 仲宣: 王粲。 〔234〕 公幹思友: 指劉楨《贈徐幹詩》。 〔235〕 子卿雙鳧: 指蘇武《別李陵詩》“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 〔236〕 叔夜雙鸞: 指嵇康《贈秀才入軍詩》“雙鸞匿景曜”。 〔237〕 茂先寒夕: 指張華《雜詩》“繁霜降當夕”。 〔238〕 平叔衣單: 指何晏《擬古》、《失題》兩詩中有“衣單”句,今佚。 〔239〕 安仁倦暑: 潘岳《在懷縣作》有“隆暑方赫曦”。 〔240〕 景陽苦雨: 景陽指張協(xié),今未見其苦雨詩句。 〔241〕 士衡: 陸機。 〔242〕 越石感亂: 劉琨感亂世而作《扶風歌》。 〔243〕 景純詠仙: 郭璞有《游仙詩》。 〔244〕 王微風月: 今未見王微詠風月之詩。 〔245〕 謝客山泉: 指謝靈運山水詩。 〔246〕 叔源離宴: 今未見謝琨離宴詩。 〔247〕 鮑照戍邊: 指鮑照《代出薊門北行》。 〔248〕 太沖《詠史》: 左思有《詠史詩》八首。 〔249〕 顏延入洛: 顏延之有《北使洛詩》。 〔250〕 陶公《詠貧》: 指陶潛《詠貧士詩》七首。 〔251〕 惠連《搗衣》: 劉宋謝惠連有《搗衣詩》。 〔252〕 珠澤: 出寶珠之澤。典出《穆天子傳》。 〔253〕 鄧林: 桃林。《淮南子·地形》載夸父追日,棄杖化為鄧林。
(張 靜)
〔鑒賞〕 我國是詩的國度。五言詩產(chǎn)生于西漢,到了南北朝時期,早已蔚為大國。梁朝初期,鐘嶸從西漢至梁的眾多五言詩人中選出120多位加以品評,撰成《詩品》(一名《詩評》)一書。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評論專著。
鐘嶸的品評方法,是將這120多位詩人分成上中下三品,以顯示其成就之高下;又將比較重要的詩人分成出于《國風》、出于《小雅》和出于《楚辭》三個系統(tǒng),以顯示其風格的異同;還在每位或若干位詩人名下各綴以簡短的評語,指出其創(chuàng)作特色。書中還有三段議論文字,后世有人將它們總稱為《詩品序》。《詩品序》除了說明本書的編撰動機、體例和敘述五言詩的發(fā)展歷史之外,還就詩歌的產(chǎn)生和作用、詩歌的審美標準等問題加以論述,鮮明地體現(xiàn)了鐘嶸的詩歌美學思想。
《詩品序》認為詩歌是詩人情感激動的產(chǎn)物。至于引起情感激動的因素,鐘嶸說到兩點: 一是自然景物,二是社會生活。在社會生活之中,又特別強調(diào)悲劇性的因素,強調(diào)那些使人哀傷、怨憤的遭遇。鐘嶸說,這些自然和社會方面的因素,感蕩著詩人的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這也就說到了詩歌的作用,那就是詩能讓作者激動的情感得以宣泄,“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讓詩人的情感復歸于平靜,獲得一種審美的愉悅,從而達到自我安慰的目的。
把詩歌看作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抒發(fā),所謂“詩言志”、“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本是我國文學理論的傳統(tǒng)觀點。但是傳統(tǒng)的儒家詩論強調(diào)詩歌抒發(fā)情志是為了美刺諷喻,作詩應該有益于政教;抒情只是一種手段罷了,有益于封建政治才是最終、最高的目的。鐘嶸卻著眼于詩歌對于個人的審美愉悅作用,這便是魏晉以來文學進入自覺時代、文學獨立性加強的一種反映。另外,鐘嶸很重視自然景物激發(fā)情感的作用,這也是有別于儒家詩論而與魏晉以來的創(chuàng)作與理論相一致的。
《詩品序》強調(diào)詩歌是悲劇性情感的產(chǎn)物,這一點很值得注意。《詩品》在具體評論詩人時也常常稱說其作品“多凄愴”、“多感恨”,是“怨者之流”等。這與后人常說的詩歌“恒發(fā)于羈旅草野”、“詩窮而后工”等等是一致的,都反映了一種以悲為美的普遍心理。悲劇性的情感富于力度,容易打動人。鐘嶸認為強烈動人的情感表現(xiàn)本身就是一種美。漢代的儒家詩論雖也說詩是情感的產(chǎn)物,但要求情感表現(xiàn)得比較平正中和、溫柔敦厚。鐘嶸的觀點,在這方面也與舊說有所不同而體現(xiàn)了魏晉以來新的風氣。
關于詩歌的審美標準,鐘嶸還提出了“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風力”是指表現(xiàn)得明朗、生動,富于感染力,丹彩是指詩歌語言的美麗。鐘嶸認為好詩必須以風力為基礎,再加以文辭潤飾,那樣的詩最合乎理想。重視藻采,也是南朝人的比較普遍的審美觀點,而與后世不同。比如曹操、陶淵明的詩,后世評價很高,但鐘嶸只把他們分別列于下品和中品。這與他們詩歌語言之質(zhì)樸很有關系。在鐘嶸那個時代,人們一般都還沒有認識到樸素的詩美。
《詩品序》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提出了“直尋”、“自然英旨”的審美標準。這就是要求詩人能直接地、敏銳地感受外物之美,并且直接地、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來。南朝時有些詩人在詩中堆砌典故,爭相使用別人未曾用過的典故。鐘嶸批評他們?nèi)狈Α疤觳拧薄Kf寫一些政治方面的實用性的文章,是應該多征引歷史上的事例的;至于作詩,根本就不該以用典為貴,不該賣弄學問,而應該自然地表現(xiàn)詩人所感受到的外物之美。這種觀點,與劉宋以來清新明麗的山水詩、描寫自然風物的詩大量出現(xiàn)并且受到熱烈歡迎很有關系,對于后世頗有影響。它就詩歌的本質(zhì)立論,表明當時人的詩歌審美觀念達到了較高的水平。
以情感動人為美,主張風力與丹彩相結(jié)合,要求做到“直尋”、“自然”而反對堆砌典故,《詩品序》的這些觀點大致與當時的風氣一致。而對于當時由文壇巨子沈約等人所倡導的、風靡朝野的講究聲律的做法,《詩品序》則表示反對。鐘嶸認為詩歌應該讀起來流暢上口,但不該人工制定許多規(guī)則,使詩人多所拘忌。這種看法有合理的一面,當時的聲律規(guī)則確實太繁瑣了。但是經(jīng)過二百來年的演變,到了唐代,齊梁的聲律規(guī)則變成了所謂近體詩的平仄格律,從此被沿用千余年之久,這當然是鐘嶸不可能預見到的。不過鐘嶸的這種立場,倒也顯示了他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的倔強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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