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祁彪佳
當鑿池時,畚鍤才興,石趾已稜然欲起。及深入丈許,岝怒出,有若渴驥奔泉、俊鶻決云者。水入罅齒間,微風激之,噌響答,似坡老所記石鐘山狀。淵明春日之游,摩詰輞川所筑,將無是耶?舟泛讓鷗池,由此及岸,有別徑可達太古亭。川上多種老梅,素女淡妝,臨波自照,從讀易居相望,不止聽隔壁落釵聲矣。
——《祁彪佳集》
〔注釋〕 畚鍤(běn chā):畚是用草繩或竹篾編的盛物器具,類似大筐,鍤,即鍬。 岝(zuō è):亦作岞崿,山石高而險峻的樣子。 罅(xià)齒:罅,裂縫、漏洞。罅齒指巖石的縫隙有如犬牙交錯。 噌(cēng hóng):亦作噌吰,象聲詞,多指鐘鼓聲。蘇軾《石鐘山記》:“大聲發于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
祁彪佳構園,每每依自然條件而略飾點綴,在小小天地之中,塑出大氣象來,這與他深厚的素養以及強烈而獨特的審美感受息息相關。他自己說:“大抵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險者夷之,夷者險之。如良醫之治病,攻補互投;如良將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畫,不使一筆不靈,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語不韻。此開園之營構也。”(《寓山注·引》)這番話可以說是他置園布景的精要之言。比如建太古亭,他“砍松葺茅,不加雕堊”。追求的是“太古之遺制”。此亭于“幽篁老干間,瀟然獨立”,與其他景點形成一種強烈對比,既可互補,亦見相映之趣。如泛舟于讓鷗池,可取道小斜川登岸,穿小徑,即可達太古亭。讓鷗池水天一色,鷗鷺翩然;小斜川險峻奔突,硿硿作響;太古亭呢,則如老翁拄杖,瀟然迎風。單看這一組景致,便足以見祁氏之匠心了。
“小斜川”大概是得名于陶淵明的《游斜川》詩及序,雖小,氣象卻目不暇接。它原是鑿池時的偶然發見,尋石趾開鑿下去,怪石聳立,形態各異:有的形同駿馬奔向泉水,有的狀如雄鷹擊于長空。水流湍急,穿于石縫之間,由于石有空洞,微風吹過,便發出嗡嗡聲響,似鐘磬齊鳴,這情形有些像蘇東坡在《石鐘山記》中所描寫的那樣:“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如此壯觀的景象,恐怕陶淵明游春之時也未嘗見過,便是王維在輞川所建別業,亦少此奇觀。祁彪佳自我陶醉,津津樂道,仿佛天下美景奇觀,盡在自家園中。說來造園是一種藝術創造,賞游又何嘗不是一種藝術創造呢?賞游需要無盡的聯想,豐富的學識,更需要忘我的熱情,不消說,缺乏感情色彩的賞游總是興味索然的。景觀總然是客觀的存在,人的眼睛所覽也只能是一片或一段,不可能將天下美景盡收眼底,因此,沒有想象的補充,景物便成了僵死的沙盤。祁彪佳善于以小見大,構園、賞景皆如是也。如同作詩品詩,須從“風正一帆懸”中看到和想到“潮平兩岸闊”(王灣《次北固山下》)。或者說能于有限空間中“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陸機《文賦》)。這就是為什么祁彪佳能將一個小小川流,寫得氣象萬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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