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余友麻城丘長孺東游吳會,載惠山泉三十壇之團風。長孺先歸,命仆輩擔回。仆輩惡其重也,隨傾于江,至倒灌河,始取山泉水盈之。長孺不知,矜重甚。次日,即邀城中諸好事嘗水。諸好事如期皆來,團坐齋中,甚有喜色。出尊取磁甌,盛少許,遞相議,然后飲之。嗅玩經時,始細嚼咽下,喉中汩汩有聲。乃相視而嘆曰:“美哉水也!非長孺高興,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皆嘆羨不置而去。半月后,諸仆相爭,互發其私事。長孺大恚,逐其仆。諸好事之飲水者,聞之愧嘆而已。又余弟小修向亦東詢,載惠山、中泠泉各二尊歸,以紅箋書泉名記之。經月余抵家,箋字俱磨滅。余詰弟曰:“孰為惠山?孰為中泠?”弟不能辨,嘗之亦復不能辨,相顧大笑。然惠山實勝中泠,何況倒灌河水?自余吏吳來,嘗水既多,已能辨之矣。偶讀幼于此冊,因憶往事,不覺絕倒。此事政與東坡河陽美豬肉事相類,書之并博幼于一笑。
——《袁宏道集箋校》
〔注釋〕 張幼于:張獻翼。惠泉:指無錫惠山泉。 麻城:今湖北省麻城市。丘長孺:名坦,字坦之,一字長孺,麻城人。武舉出身,官至海州參將。與袁宏道兄弟為摯友。 團風:地名,在今湖北省黃岡市境內。 東坡河陽美豬肉:宋蘇軾聞河陽豬肉美,使人購之,豬中途逸走,買者以他豬代之。軾之客不辨而美之。后事發,諸客皆慚。
“好事每供梅月水,清齋長試谷前茶。”這是袁中郎贈給他所推崇的蘇州大名士王稚登的詩句。好事和多情一樣,本是名士風流的一種。若不好事,日常過活與常人一般,便不顯其名士的與眾不同;若不好事,便難以發泄胸中才情,不能使人知名士者究竟何如。所以,王稚登的供水試茶,雅致高品,是真好事,中郎亦極賞識。不過,如本是常人,卻扮出不凡之貌,本乏才情,還強要賣弄:這等假名士,僥幸不撞見真名士,算他造化;若撞著時,那就不免要領教真名士的另一番風流工夫——嬉笑怒罵了。中郎不消說是真名士,而于嘻笑怒罵一道,偏生又深得其中三昧。你看他《錦帆集》、《解脫集》的筆法,鋒利時自鋒利,刻薄時也刻薄,便如《水滸》中董平的雙槍一般,使得既流利又精神,左盤右旋,風雨不透,所以能罵倒李攀龍、王世貞這般龐然大物。麻城那幾個,不過小巫而已,不必勞動中郎的雙槍,只須祭起那管刻薄槍或云嘻笑槍便足矣。只是中郎平生最愛一個“真”字,“假”門諸君落到他的筆底,便是小鬼見閻王,無論如何也休想超生了。
閑話休多,且看本文。丘長孺是個帶有狂生氣的快士,本屬中郎的“我輩中人”,只是風鑒似乎差了些,遂誤將城中假好事當作真名士,未免可笑。但最可笑的還是這班假好事,長孺一招,居然一個不漏地端著名士架子來了,將盛著名為惠山泉水、實是倒灌河泉水的壇子團團圍定,“甚有喜色”。這并非是為嘗水而喜,喜的是今朝躬逢盛會,身價自然大增,可廁于名流之列了,猶如小妖食了唐僧肉,便可長生不死,如何不喜?嘗水大典開始,我輩既忝為名流,如何可虧待了這金莖玉露?所以粗碗是斷斷盛不得水的,須是細磁小盆,淺淺地注上少許,多也多不得,多了便是嘩嘩地倒,便不合名流雅致,名流豈是牛飲之輩?我輩既惠然肯來,這“品水名家”之號,自然不敢多讓,“惠泉水”之清之澄之不凡,也自然鑿鑿可辨;此時正是賣弄的好時辰,機不可失,所以且不忙飲,第一須先把高論去驚動四座——只可惜肚里畢竟有限,所以聽來只是一片嘎嘎之聲,不見一首《賦得惠泉水》的五言四韻做出來。好容易議畢,正式進入品嘗。我輩名流又豈是豬八戒吞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且看我輩如何深得這“品”字之神——先是鼻翼鼓動,湊在水面上作深呼吸,這惠泉水中清香,俗物豈能識之?知己在我輩耳。其次是啜一口,含在嘴里細細嚼咀。水至軟者,何須用牙齒?笑話,君不聞蘇東坡“滑者水之骨”的妙語?我輩定要吐出水的骨頭讓你俗物嚇一跳!終于要咽下去了,可心中實在不舍——一經下肚,賣弄的午時三刻便過了!萬般無奈、無限留戀之下,這水才一小口、一小口過喉。“喉中汩汩有聲”,這不會是長孺的轉述之語,定是中郎超人想象的神來之筆,是一篇的頰上三毫!讀者至此,始不僅如見丑態,且如聞丑聲,中郎之狀丑,直如曹將軍之畫馬,筋骨畢現!若使金圣嘆、毛宗崗評本文,定要在此句下重重批上“惡極妙極”四字。文至此,形容已至于極矣,然而中郎還不罷休,定要叫他們面面“相視”——一網打盡,無人能免;定要叫他們高嘆“美哉”——親口招供,無可抵賴。假物丑物,若不趕盡殺絕,怎顯得中郎這管刻薄槍的銳不可擋!半月后,真相大白,一班假好事,只落得一片“愧嘆”之聲,與前“相視而嘆”、“嘆羨不已”之聲恰好相映成趣。一個“愧”字,足以死人,甚于殺、甚于剮。但中郎又何必費牛刀去殺之剮之呢?所以只消輕輕一句“聞之愧嘆而已”,便猶如薄薄一紙鬼畫符,將這班東西送進了鬼門關。麻城諸君撞上中郎,造化真是低了。
不過,不是真能辨水者,就訕笑了假知水者,也不能盡服人心。這一點,中郎還是細心地想到了,所以文末他便補了一筆。然而他又不屑與麻城那班俗物作比,所以中間又插進袁小修一段,和乃弟相比,始不失身份。如此,文章也有層遞之妙。但此妙遠不如形容丑態之妙,這里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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