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中道
自玉泉山初日霧露之余,穿柳市花弄,田疇畛畦之間,見峰巒回曲縈抱,萬樹濃黛,點綴山腰,飛閣危樓,騰紅酣綠者,香山也。此山門徑幽遐,青松夾道里許,流泉淙淙下注。朱欄千級,依巖為剎,高杰整麗。憩左側來青軒,盡得峰勢,右如舒臂,左乃曲抱,林木繡錯,伽藍棋布。下見麥疇稻畦,潦壑柳路,村莊疏數,點黛設色。夫雄踞上勢,撮其勝會,華榱金鋪,切云耀日,肖竹林于王居,失穢都之瓦礫,茲剎庶幾有博大恢弘之風。至于良辰佳節,都人士女,連珮接軫,綺羅從風,香汗飄雨,繁華巨麗,亦一名勝。獨作者騁象馬之雄圖,無丘壑之妙思,角其人工,不合自然,未免令山澤之癯,息心望岫。然要以數十年后,金碧蝕于蛛絲,階砌隱于苔蘚,游人漸少,樹木漸老,則恐茲山之勝,倍當刮目于今日也。
——《珂雪齋文集》
〔注釋〕 本篇為《游西山十記》之《記三》。香山寺:寺在北京西山。時袁中道以國子監生在京。 榱(cuī):屋椽。 癯(qú):瘦。
看山看水不看寺,看寺只為看山水,此袁小修胸中意趣超然于凡庸之上者。香山寺有山有寺,正湊著這一段意趣的流露,是小修使精神的時候了。
此篇上半幅寫景,自下而上,自上視下,一般景物,兩樣觀之,便覺趣味不同。文最忌平,此理小修自然悟得,故行文也著意要見出錯落之致來。在下時,柳如市集,花畦如弄,用個“穿”字,好不輕快;及登山一望,雨水所積之壑、人煙所積之村,都成了齊州九點煙了——山之高峻,即無“朱欄千級”之語,有這般形容也足以令讀者肅然。這是由大而小,是陪筆;由小而大者,則是寫山,是主筆。自下而望香山,峰巒茫茫,但見曲折,莫能細辨;樹稱“萬”,夥矣,又加“濃”字,密矣,卻也不過僅供點綴山腰之用。山則詳寫,寺則略之,唯高巔處樓閣,其勢飛動,紅綠諸色“騰”也“酣”也,均呈躍躍之態,若欲與山樹之青黛相戲,洵可樂之,由此得以收入小修筆下。筆之是為山生色,非為寺也。遠望既已,小修徐步登山。青松流泉,是山之身份,如文士之筆硯隨攜,不可不有,有之不可不記。至千級以上,靜心休憩于山左軒中,這一番才是真看山,又與在下翹首時全然二致:峰巒走向盡呈眼前,此時才覺非但有曲折,也有舒展;樹木密邇眼底,此時才覺真個如繡織、如錯鏤,不然遠望時如何能蔚然一片?至于伽藍,此時自然也紛紛涌入眼中,與前番但望見飛閣危樓不同,此亦可樂之事,故記之。這般,讀者被小修引導著,已看過了山樹的漸漸放大、柳田的漸漸縮小。這等能把景物移動的筆法,讀者不覺趣味橫生么?
至此,小修的筆已寫進寺里,讀者卻只覺在山道上升降,全不知已踏進了廟宇,也不曾瞥見如來的大慈大悲、聞到香煙的繚繞氤氳。由此足見小修的意趣全在自然山色之間,所以他在下半篇把筆運得抑揚頓挫,窮詆人力的無聊無謂,也就不足怪了。寺占勢已雄,又兼裝飾華麗,高可切著云,明可耀于日,自然氣象不凡:這一節是一揚。(唯“肖竹林”二句不同調,筆者竊謂此是篇中之瑕,或可移之于文之上半幅中)良辰佳節,游客云集,至于身上的佩玉、所乘的車輛,都撞擊到了一塊,綺羅之衫如風動,美人香汗如雨飄。寺之繁華,還比不上人之繁華:這一節是二揚。然而寫得雖極其夸張,細心的讀者卻不難發現,上半篇句句是實景,并無浮語;此段雖然熱鬧,卻全是虛筆!兩下照映,又足見小修于彼寺彼人,全不曾細看,也不想細看,如此高高揚起,只是為了下文重重跌落。為造一個香山寺,出了象一般馬也似的氣力,也算“雄圖”了,小修卻冷冷地評個“人工”:此一抑。如此人工,豈合自然之道?如許游人,卻皆為欣賞人工而來!所以人工掩沒了真山,自當受報應,也給蛛網苔蘚去掩沒了;游人既為人工而來,也就注定了看不到真山:此二抑。有此二揚二抑,說“博大”也罷,說“名勝”也罷,誰還敢在寺廟里流連,在人堆里擁擠?八股文有“代圣人立言”之體,“博大”、“名勝”不過小修代常人立言而已,樹木漸老人漸少,才是他心目中的真“勝”,不然,上半篇里為何有山有樹獨無人?
香山寺有山有寺,袁小修視山如渭,借以傳我雅慕自然之情,如洗我纓;視寺如涇,亦借以表我素惡塵俗之意,如濯我足。讀者若自謂是小修的解人,來日到名山大剎,將看山耶?抑看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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