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黃庭堅
崇寧三年十一月,余謫處宜州半歲矣。官司謂余不當居關(guān)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余所僦舍“喧寂齋”。雖上雨旁風(fēng),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余以為家本農(nóng)耕,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耶?既設(shè)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fù)琅V畽C相值。為資深書此卷,實用三錢買雞毛筆書。
——《豫章黃先生文集》
〔注釋〕 宜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宜州市。 子城:附于大城的子城,如內(nèi)城及附郭的月城。 機:通幾,幾案。 資深:李定,字資深,揚州人。曾受學(xué)于王安石。
宜州在北宋時是個邊遠瘴癘之地,崇寧二年(1103),有人指摘黃庭堅所作《承天院塔記》中有幸災(zāi)謗國之語,遂被朝廷貶往此地。他由鄂州(今湖北武昌)動身,歷經(jīng)潭、衡、永、全、桂諸州,于第二年夏天到達貶所,在此只安頓了半年,當局又下令將他逐出城關(guān),命他搬到子城居住。對于作者來說,這種政治迫害,生活打擊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紹圣元年(1094),他就因修《神宗實錄》不實的罪名,被謫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區(qū))別駕,黔州(今重慶彭水)安置,后來又因避親嫌移住戎州(今四川宜賓),過了將近六年的拘禁生活,至元符三年(1100)才得放還。然不到三年,又罹此厄運。這時,作者已是個年屆六旬的垂暮老人了。十年之中,他遭受了兩次大的人生挫折,可謂歷盡宦海沉浮,人間滄桑。但在作者筆下,卻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悲戚頹唐之意。
他將自己的陋室蝸居名之為“喧寂齋”,取鬧中取靜之意。黃庭堅在給朋友的詩中有“寄寂喧閧間,此道有汲引”(《次韻子實題少章寄寂齋》)句,正好作為自己此時此境的寫照。說明自己雖身居喧憒鬧市,甚至與“屠牛之機相值”,卻沒有煩惱縈心,而能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志,顯示自己在困苦環(huán)境下所保持的修養(yǎng)操守。正因為他有如此襟懷,才會在“上雨旁風(fēng),無有蓋障”的陋室之中,處之泰然。“人以為不堪其憂”句出自《論語》,孔子曾稱贊其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作者在元祐間已與蘇軾齊名,被稱為“蘇、黃”,享譽天下,但作者并不以虛名為累,投荒遭貶,身陷逆境,旁人為之惋惜同情,以為不堪其憂,而作為當事人的作者卻顯露了豁達開闊的心懷:“余以為家本農(nóng)耕,便不從進士,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耶?”此數(shù)語是全篇的熠熠閃光之處。作者的父親黃庶雖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但祖上卻是躬耕南畝的農(nóng)民。他沒有因為自己的才名而諱言自己平民的出身與清寒的家世。甚至將貶所的陋室比之家鄉(xiāng)的廬舍,以為假使沒有那一段進士為宦的沉浮遭遇,則豈不恍若重返故居么?所以,旁觀者以為他不堪其憂,而作者卻認為無所可憂。如此看來,作者的貶遠投荒,身居寒舍,只不過是歸本返真而已。而他六十年的人生之旅,也只是一場輪回,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起點上。宜州的貶舍與江西的故居,對于四海為家,隨緣任運、歸本返樸的作者來說,簡直是沒有區(qū)別了。既然如此,對于眼下還其本來面目的處境,還有什么值得憂慮的呢?這樣一種難能可貴的思想境界,并不是他一時的故作姿態(tài)。而是始終表里一貫的。和他同時代的人評:“山谷老人謫居戎、,而家書周諄,無一點悲憂憤嫉之氣,視禍福寵辱,如浮云去來,何系欣戚。”(宋張守《毘陵集》卷十一)如果孔子再世,恐怕更要發(fā)出“賢哉、賢哉”的贊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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