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蘇軾
昔時與可墨竹,見精縑良紙,輒憤筆揮灑,不能自已,坐客爭奪持去,與可亦不甚惜。后來見人設置筆硯,即逡巡避去,人就求索,至終歲不可得。或問其故,與可曰:“吾乃者學道未至,意有所不適,而無所遣之,故一發于墨竹,是病也。今吾病良已,可若何?”然以余觀之,與可之病,亦未得為已也,獨不容有不發乎?余將伺其發而掩取之。彼方以為病,而吾又利其病,是吾亦病也。熙寧庚戌七月二十一日,子瞻。
——《蘇軾文集》
文同字與可,蘇東坡的從表兄,善畫墨竹,自開一派,為東坡所師法。此跋作于神宗熙寧三年(1070),時兩人都在京師供職,常相過從,關系密切。東坡嘗言:“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跋文與可論草書后》)故此篇所寫,既見了解之深,兼有諧謔之趣。
文與可畫墨竹,為什么起先大畫特畫,任人爭奪持去亦不甚惜,后來卻又堅決不肯再畫,“惜‘墨’如金”呢?這事當時許多人都曉得。東坡的父親蘇洵就已揭開了其中秘密,他在《與可許惠所畫舒景以詩督之》中寫道:“晝行書空夜畫被,方其得意猶若癡。紛紜落紙不自惜,坐客爭奪相漫欺。貴家滿前謝不與,獨許見贈憐我衰。我當枕簟臥其下,暮續膏火朝忘炊。”原來與可是不肯為“貴人”作畫。執此以解東坡此篇中所稱“人”啊“人”的,便可恍然。聽文與可自己的解釋,說是早先修養不夠,遇不如意事脾氣無處可發,借畫竹宣泄一通,這是“病”;現在“病”好了,墨竹也就不畫了。也頗能自圓其說。他不提輟畫是為避貴人求索,蓋此等事不宜自己說穿,心照便可。東坡偏不信他的,說你的病還沒有好,還要發的,發時還要畫的,畫時我就偷偷地搶了過來。看他父子倆,一個在軟討,一個要硬搶,愛文與可的墨竹,也是到了“猶若癡”的地步了;又以“發病”作隱語,指與可的畫竹和自己的酷愛其墨竹,讀了都是大可發笑的。此本文人雅事也,而耍無賴一至于此,如果不是他們親厚無間,言語無禁,我們哪會看得到如此妙文?
與可得讀此跋文,也一定會呵呵大笑的吧。他是很歡迎東坡在他的墨竹上題寫的。蘇詩《題文與可墨竹》小序云:“故人文與可為道師王執中作墨竹,且謂執中勿使他人書字,待蘇子瞻來,令作詩其側。”與可歿后八年,東坡始還朝,見此畫,為賦一詩,有句云:“舉世知珍之,賞會獨予最。知音古難合,奄忽(死亡)不少待。”對比當年戲語之時,何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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