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士禛
康熙二十四年六月十二日,渡大汶口,汶水多磯石,水勢噴薄如雷霆。過汶口,西北望岱岳,東北并徂徠,汶水明滅,時見林杪,徂徠有石守道故居地,曰北王村,祠墓尚在,有司春秋祀焉。次團瓢店。
十三日,過舊奉符縣,至汶河鎮,渡汶水,汶水清淺見底,廣可二里許。遙望車者、騎者、負戴者、揭者、厲者、蹄者、角者,紛紛渡水如畫。次兔子口。
十四日,過楊家硿,群峰犬牙,一溪屢渡。溪中白石如玉,濺沫飛流,眾山皆響。度青石關,關南石壁夾立,曰甕口峽。二十里中,攙空擢壁,崢水擲戟,古齊魯之要害也。謁顏文姜祠,松栝覆殿,一池泓然,是為孝泉,孝婦河之源也。又二里,有大洪泉,泉出石罅,狀如車輞,下注孝水。晡,次顏神鎮。
——《北歸志》
〔注釋〕 《北歸志》是王士禛康熙二十四年(1685)四月初一結束廣東公務北歸,到六月十六日抵山東新城舊里的日記。 石守道:北宋文學家石介字守道,人稱徂徠先生,山東兗州奉符縣(今泰安市轄)人。 有司:官吏。 揭者、厲者:出《詩經·邶風·匏有苦葉》:“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厲、揭指涉水而過的兩種情形。 青石關:博山縣南二十里,俗名楊家關。 顏文姜祠:齊國孝婦顏文妻祠堂。下文顏神鎮即由此得名,在萊蕪淄川交界處。
說到齊魯山水,人們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岱岳泰山或嶗山,此外則只知歷下大明湖或膠東半島沿海的蓬萊“仙境”等。在古人筆下很少描述魯中的山壑水澗,通常總以為那里定是窮山惡水之區而已。王士禛《北歸志》在最后幾天的日記中卻為我們紹述了自大汶口,經徂徠山腳,過萊蕪到淄川一線的山水,很覺耳目一新。這條線路今天不在交通線上,也就是雪野水庫那一帶。王氏是山東人,他對魯中溪壑有一種親切感,筆底難免有鄉土戀情;但王士禛又是個遍游天下山水的大文學家,單以這次“有事南海”而言,在《南來志》、《北歸志》中記敘了無數奇山麗水,他是有審美眼光,對大自然別具會心的,所以,這三則日記勾勒出的魯中山水窟又決非是鄉曲之見的有意美化。
這三天的日記各見側重。渡大汶口一則用掃描式的巡視手法寫開闊視野中的遠山(“西北望岱岳,東北并徂徠”)近水(“汶水多磯石”),以高峻的山色襯托明滅閃見于林杪的水影,又著意渲染“噴薄如雷霆”的水勢濤聲。不僅如此,在不足八十字的日記中除了自然景觀的疏朗一抹外,又點明人文景觀“石守道故居”。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無疑是一處旅游資源的可開發地。王士禛是神韻派詩人,善于以簡馭繁,空靈蘊藉地抒情達意,風格以清遠勝,這則日記深得此味,風調十分淡宕。
過舊奉符縣一則是渡口特寫,是類乎用長鏡頭遙攝下的渡水人群圖像,“汶水清淺見底”一句是“紛紛渡水”之寫的鋪墊前提,唯其淺而清,所以乘著車的、騎著牲口的、由人駝著的,以及徒手涉水的遍布于汶水之上,紛紛渡去,還有一群被趕著渡河的馬騾(蹄者)、牛羊(角者)……王士禛背著手遙望出了神,他以“如畫”二字贊賞并總結著眼中所見。原是很平凡的一群人物,如果拆開來一個一個看,無論“車者”還是“騎者”,抑或“蹄者、角者”,都不會有多少美感,一當組合一起,紛紛競渡于淺清見底的汶水上,從一種紛紛而來的動感中,美如畫的境界就呈現了。從中很可體察到動靜相合的審美義理和群體組合的活力生氣所以發生的奧妙。
過楊家硿一則的山水描述,在古人小品中倒并不少見類似寫法,它以精細雕琢見長。但王士禛主要的是在寫水,“一溪屢渡”,足見此溪的曲折回環;寫溪中“白石如玉”,是寫溪水湍急沖刷所致,“濺抹飛流,眾山皆響”,仍是以山襯水。據記載,青石關由長峪道迤邐而來,兩山壁立連亙數里,位處博山之南二十里接壤萊蕪地界。古代泰山、黃河以北為齊國、以南為魯國,青石關為齊魯門戶即分界處,極險峻。王士禛只以“石壁夾立”帶過而重點寫甕口峽的二十里水勢山形,“攙空擢壁,崢水擲戟”八字極盡水急拍擊的氣勢,攙挽空中,擢上峭壁,激浪如擲戟。這就把峽谷間的雄峻氛圍表現出,與前面所見寫的“清淺見底”等頓成兩種境界。接著顏文姜祠的“孝泉”一泓,大洪泉的狀如車輪,無不是寫水,一小一大,一靜一動,一柔一雄,互見其美趣。
看來王士禛是智者,智者樂水,他善于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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