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人物形象鑒賞 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正冊 賈寶玉》
說到賈寶玉,不知你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也許你會說,他不就是個多情的公子哥兒么,生活中我們就常把那種為許多女孩子所喜歡,而他也多情地喜歡許多女孩子的男青年叫做賈寶玉。是的,這一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如果認為賈寶玉就僅僅是這樣一個公子哥兒,那又未免太片面了一點,或者說太小看和錯看了他。
事實上,賈寶玉是我國文學史上最為豐富和復雜的一個人物。研究家們爭論了二百多年,也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見。有的說,他是貴族階級的公子哥兒;有的說,他是封建階級的叛逆者;有的說,他是一個“新人”的藝術形象;還有的說,他是文學史上一種叫做“多余的人”的典型……意見的不一,一方面固然是各人看問題的立場角度不同所造成的,但同時也說明了這個人物本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的至親好友脂硯齋在評語中就感嘆過,他實在摸不著、評不出寶玉(還有黛玉)“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何等人物”。他之所以摸不著、評不出,正是因為寶玉這個人物太復雜了的緣故。這里,我們也很難準確地把握這個人物形象,也不想對他作過于高深的評論,而只是對他作一個大概的分析。
1. 榮國府中獨一無二的驕子
賈寶玉生長在一個鐘鳴鼎食、詩禮簪纓的封建貴族家庭。他有個大哥賈珠,已經去世,故在家中排行第二,被稱作“寶二爺”。他出生時口內銜了一塊晶瑩的“通靈寶玉”,所以取名為寶玉。銜玉而生,這當然是一個神話故事,但這塊寶玉卻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 它象征著寶玉聰明靈秀的天賦,也象征著他在這個家族中所處的特殊地位。他的父親賈政,是榮國府的主要統治者之一;姐姐元春,是皇帝的貴妃;母親王夫人,是榮國府家政的主持者,她又只存寶玉一個親生兒子;祖母賈母,是整個封建大家族的“老太君”,她更是把寶玉看作自己的“命根子”。賈寶玉從他誕生的那一天起,封建社會就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一切: 嬌妻美妾、金銀財寶、丫環小廝……這可是為世俗社會所羨慕和追求的一切,這一切在一般人那里,即使是花數十倍的努力,也難以得到其一,而且大多數人命中注定與它無緣!可對賈寶玉來說,這一切是這樣現成,毫不費力!賈寶玉的童年和少年真正是金色的——它黃澄澄,光燦燦,耀人眼目!
和榮國府中的其他主子相比,賈寶玉過著更為優裕悠閑的生活,他不必為任何事操心,而其他人則必須為他操勞。生活上“錦衣玉食”、“飫甘饜肥”之類的享受自不必說了,而且衣、食、住、行一應大小事情,如穿衣、睡覺、喝茶、梳洗等等,都有丫環奴仆精心侍候。他走到哪里,身后就有一大群丫頭、老媽子、小廝跟到哪里。賈府的清客幫閑,一遇到他便如見了“菩薩哥兒”一般,莫不打躬作揖,奉承巴結。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也無不對他另眼相看,讓他三分。賈母、王夫人等上上下下,都把他看作“鳳凰”,張羅操勞,圍著他轉。而他稍有不順心,便要大發“寶二爺”的威風和脾氣。他可真說得上是榮國府里的“小皇帝”!
在榮國府,專門服侍這個“小皇帝”的丫環、婆子、小廝就多達三十五人。奶媽有李嬤嬤、張奶媽等四人,丫環有襲人、晴雯、麝月、碧痕、秋紋、茜雪、小紅(后歸鳳姐名下)、五兒、四兒等大小丫頭十九人,女仆有老宋媽,跟班有李貴,小廝有茗煙、墨雨、掃紅、鋤藥等十人,這些還只是怡紅院直接侍候寶玉的,其他間接為他效勞的加在一起更不知有多少!你想,一個孩子有三四十人整天整夜圍著他轉,這地位有多尊貴、多特殊!
寶玉這種特殊的驕子地位在日常生活中到處有所表現。為秦可卿送葬時,榮、寧二府那么多男性主子,北靜王水溶獨特意要見寶玉一面,又是攜手問年齡,又是極口贊鳳雛,還送了圣上親賜的鹡鸰香念珠為賀敬之禮;元春省親時,家族中那么多“外男”,也只有寶玉一人被引見,并被“攜手攔于懷內,又撫其頭頸”。平時,只要他稍有不順心,便立刻會引起許多人的驚慌,被當作一樁嚴重的大事;而一旦真的發生了一點什么,更是鬧得合府驚恐,雞犬不寧。初見黛玉,他發狂病砸了玉,“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更是“急的摟了”他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另一次為和黛玉斗嘴砸了玉,也是驚動了賈母、王夫人,結果將襲人、紫鵑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了事。賈環使壞,用熱蠟燭油燙了寶玉的臉,“滿屋里眾人都唬了一跳”,王夫人罵了趙姨娘不算,還擔心明日賈母問怎么回答,雖然后來寶玉說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還是如鳳姐所預言的,“橫豎有一場氣生的”,免不得又把跟從的人罵了一頓;寶玉遭了魘魔法暗算,病得不省人事,賈母等更是忘餐廢寢,覓死尋活,遷怒于眾人:“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并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合家鬧得天翻地覆,沒個開交。透過小說這些藝術描寫,我們不難看到寶玉在榮府的特殊地位: 他不僅有著榮、寧二府其他男性主子所沒有的恩榮,而且其喜怒安危牽動著上上下下每一個人的心。
正是這樣的特殊地位,養成了賈寶玉頤使氣指、養尊處優的貴族公子習氣。群頑鬧書房時,他強迫金榮向秦鐘賠不是,作了揖還不依,偏定要磕頭;泡好的楓葉茶被李奶媽喝了,他暴躁地摔去手中的杯子,又跳起來要攆走奶媽和丫頭茜雪;晴雯頂撞了他,他執意要把她趕出怡紅院,直到周圍的人跪下求情才罷休;下雨天襲人開門遲了些,他抬腿就是一腳,雖說不是有意要踢襲人,但那些小丫頭子們就該踢?……類似這等“寶二爺”的脾氣和威風,我們在小說中見到不少。它向我們展示了寶玉性格的一個側面。
寶玉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富貴而有閑,這就是我們常講的養尊處優。你看,他“餓了吃,困了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中充滿了疏懶無聊的空閑,充滿了脂紅粉香、風花雪月的情調。賈寶玉曾寫過四首《四時即事詩》,分別吟詠了大觀園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和生活,所謂“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所謂“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它們正是賈寶玉貴族公子有閑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心緒情調的自然流露。書中還有一段描寫,寫他與遠房侄兒賈蕓的一次見面: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蕓口里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這是一場多么無聊而又乏味的談話!此時此刻的寶玉,正如薛寶釵形容他的,是一個標準的“富貴閑人”。別人富貴未必有閑,有閑未必富貴,獨有他兩者都占全了。在一般人眼里,他確實太舒服了,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因為凡是世上有的,甚至是沒有的,他都有了。他還缺少什么呢?!
但是,當我們透過這位貴族公子榮華富貴的生活表層,對人物靈魂的深處作內在的、深入的觀察時,就不難發現: 在這個看上去什么也不缺的貴族公子的身上,恰恰缺少了一件人類最可寶貴的東西——自由。他被大觀園的高墻關閉著,被一條無形的黃金鎖鏈捆縛著;人人好像都在關心他,但其實人人都在妨礙他。請聽一聽他的呼聲吧: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得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
“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按,指秦鐘)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難怪他偶然去了一次郊外,看到一架紡車,便驚喜得了不得,當作一件稀奇的珍寶;見了紡線的村姑二丫頭,恨不得跟了她去。被禁錮在大觀園里的賈寶玉,他是多么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呼吸一下大自然的新鮮空氣啊!然而對他來講,這樣的機會太少了,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不只是富貴限制了寶玉同外界特別是同普通人之間的聯系,即使在大觀園內,也時時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威懾著他,過早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這位榮國府中獨一無二的驕子,只要一聽到他父親叫他,便“好似打了個焦雷”,再高的興致頓時一落千丈,以致“臉上轉了顏色”;如若見了他老子,更“象個避貓鼠兒”,躲之不迭。往常沒有賈政在場,獨聽他“高談闊論”;而如果賈政在席,“便惟有唯唯而已”。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的,不是一聲斷喝,便是無情棍棒。在寶玉要住進大觀園時,賈政曾特意喊他來囑咐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里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
你看,大觀園縱然再美,可對于寶玉來說,那不過是“禁管”他的一只精致而漂亮的籠子。籠子里的生活是舒服現成的,但里面的自由是有限的。對于生活在這樣籠子里的“驕子”,不知你認為他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2. 平等對待女性的多情公子
說賈寶玉是一個多情公子,應該說是抓住了他性格的一個重要側面。他見到每一個少女幾乎都要濫施感情,無論是姐妹、丫環還是優伶,他都善于用自己的柔情和癡情去體貼,整天“姐姐”“妹妹”不離口,在姐妹丫環群中廝混。哪怕是劉姥姥信口胡編出的一個成了精的茗玉小姐,也惹得他“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讓小廝茗煙去先踏看明白,茗煙沒找到,就罵他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事也干不來”,其多情和癡情一至于此。正是因為對少女的多情是寶玉性格相當突出的一個方面,以致我們明顯地感到他的性格中總是缺少了一樣什么東西—— 一種剛勁的男子氣。
但寶玉作為一位多情公子,他的最可寶貴之處,在于他突破了傳統的束縛,不但把處于封建壓迫之下的女性看得無比圣潔,而且提高到男性的地位之上。他對少女的愛悅、同情和一往情深,都建筑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之上。
寶玉有一句名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還說過:“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那個作為賈寶玉影子的甄寶玉,也同樣有著一句名言:“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這些話乍聽上去雖然有些孩子氣,但細想實在很有道理。因為在封建社會,男子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被驅趕著走“仕途經濟”的人生道路,功名利祿的誘惑和侵蝕,使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身上都充滿了濁臭;而女兒雖說也無法避免封建禮教的熏染,但她們相對男性要較少接觸那個丑惡骯臟的社會,較少受到社會的污染,因而更多地保留了天真和純潔。所以寶玉只希望和女兒們永遠生活在一起,“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并且要趁女兒們在時,他先死了,讓女兒們哭他的眼淚“流成大河”,把他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這近于傷感的幻想,突出地表現了寶玉對于女兒的近于偏執的愛悅。他一反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奉行的是具有叛逆色彩的女尊男卑。
寶玉對自己的姐妹都很關心和尊重,無論是迎、探、惜等同姓姐妹,還是黛、釵、湘等表姐妹,他都以誠相待,關懷備至。探春是庶出,和寶玉是同父異母兄妹,寶玉平時可從來沒有歧視過她,相反對這位“三妹妹”的志氣才干,他非常敬重。探春寫信給他建議成立詩社,他率先響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迎春諢號“二木頭”,是諸姐妹中最少靈氣的,寶玉平時也是一樣親近。迎春出嫁要接出大觀園,他“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黛、釵、湘諸表姐妹更不必說了,他每日“林妹妹”、“寶姐姐”不離口,“云妹妹”也時常掛在嘴邊,軟語溫情,體貼入微,對她們的品貌才情,欽佩推重得了不得。他引黛玉為“知己”,稱寶釵為“一字師”,喜湘云的豪爽,對她們打從心底里喜歡,但從沒有輕薄褻瀆的言行。小說第十九回寫寶玉一天中午看到黛玉一個人在睡午覺,第二十一回寫他一天天明看到湘云睡在那里,“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他不是上去將她喚醒,就是輕輕地替她把被蓋上,決無不軌之心、茍且之念。這種對女性的真誠愛慕和尊重,使賈寶玉和那些浮浪子弟、好色之徒從根本上劃清了界線。
賈寶玉對那些地位低賤的丫環婢女尤其傾注了同情,他“甘心為諸丫頭充役”,樂意為她們“理妝”“換裙”,把能為她們服務效力看作是一種安慰和樂趣。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寶玉平時因不能盡心,常為恨事。恰好一天平兒無故受氣,寶玉又是代賈璉、鳳姐賠不是,又是想到讓她熨衣梳頭,洗臉妝飾,“色色想的周到”,并為能“在平兒前稍盡片心”而“怡然自得”,同時又為她的不幸身世而傷感落淚。香菱也是個寶玉平時無法親近的薄命姑娘,她的裙子被一群丫頭吵鬧污臟了,正在犯愁,又是寶玉為她解了憂,把襲人的一條給她換了,他為此“意外之意外的事”“喜歡非常”,因為他又為一個薄命女兒做了一件他想做的事。
至于怡紅院里的丫頭,他更是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情深意切。他為襲人剝栗,給麝月篦頭,讓晴雯撕扇,替五兒瞞贓,代芳官鳴不平,這些雖是些小事,但都可見寶玉對她們的一片真情。他心目中的姐妹,就包括了這些奴隸地位的婢女。在襲人以自己就要回去為托詞,對寶玉進行規勸時,說只要寶玉依了她兩三件事,就是刀擱在她脖子上也不走了。這時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這里,不僅寶玉把襲人當作“好姐姐,好親姐姐”,而且表達了要同她們永遠生活廝守在一起的信念。
寶玉對女奴的尊重和同情,突出地表現在他同晴雯和金釧的關系上。金釧是王夫人的丫環,只因同寶玉說了幾句取笑的話,便被王夫人照臉一巴掌,還要攆出去。金釧因不忍恥辱而投井自殺。寶玉聽到這一消息,心中“五內摧傷”,“茫然不知何往”,“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事后他還記住金釧的死辰忌日,背著眾人,遍體純素,找了郊外一個冷清的地方,焚香祭祀,含淚施禮,完了心愿。晴雯是寶玉最喜歡的一個丫環,平素兩人雖時有“磨牙”,但那是因為過于親密而常有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后來晴雯因“口角鋒芒”,“風流靈巧招人怨”,被王夫人逐出了大觀園,寶玉“心下恨不能一死”,他不明白: 晴雯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難道就因為“她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他知道她受不了這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他死活央告一個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一面為晴雯倒茶遞水,一面流淚問她:“你有什么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并和晴雯互贈了值得永遠珍藏的紀念物。回院后晚上夢中也叫著晴雯的名字,見著晴雯的影子,正如襲人所說的,“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晴雯死后,他“一心凄楚”,寫下了那篇著名的《芙蓉女兒誄》。誄文傾注了寶玉真誠深摯的感情,它一方面將晴雯性格最光輝的地方作了高度的提煉和概括,同時以悲愴的筆調抒寫了他倆之間非同一般的關系,所謂“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垅中,女兒命薄”;并對致晴雯于死地的壞人和壞制度表示了強烈的不滿:“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讀了這篇“灑淚泣血”寫成的誄文,誰能不為晴雯的不幸和寶玉的深情而潸然淚下呢?!
寶玉作為一個多情的貴族公子,他對待女性的態度當然不是沒有可議之處,例如他過于濫施感情,有時有調笑之嫌,對丫頭們有時也要發發“寶二爺”的威風和脾氣,這些在今天都是不可取的。但從總體上看,他對待女性是尊重的,他的愛悅是真誠的,他是以平等的態度對待年青女性的(包括處于奴隸地位的),這一切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是難能可貴的,它正是寶玉思想性格中閃耀著民主主義光輝的部分。
3. 嶄新的愛情理想,痛苦的執著追求
在寶玉豐富的感情世界中,愛情生活無疑占去了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由于寶玉在封建大家族中的特殊地位,他的“找對象”可就不像一般人那樣簡單,它不僅牽動了整個家族的每一個主要成員,而且其間充滿了矛盾和斗爭、陰謀和機詐。
還在寶玉孩提時代,圍繞他的愛情婚姻選擇就有著兩種說法,一叫“木石前盟”,一叫“金玉良緣”。“木石前盟”是先天就有的神話傳說,根據小說所寫,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使其得以脫卻草胎木質,修成個女體。而她因為未報對方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后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那絳珠仙子便也想一起下世為人,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淚償還與他。這神瑛侍者便是寶玉的前身,而黛玉則是絳珠仙子的轉世。他倆的這段緣分,便是所謂“木石前盟”。“木”指黛玉,她本是草木脫胎;“石”指寶玉,是玉的本相。“金玉良緣”則是后天制造的神話,“玉”指銜玉而生的寶玉,“金”指帶有金鎖的寶釵,金鎖上面也鏨有兩句吉利話,正好和通靈寶玉上的八個字是“一對兒”,薛寶釵的母親薛姨媽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這便是所謂“金玉良緣”。“木石前盟”象征著建筑在思想性格一致基礎上的叛逆者的愛情,“金玉良緣”則象征著建立在門第財產基礎上的封建婚姻。寶玉對這兩者的選擇,通過了他夢中的喊罵表白得非常清楚:“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當然,寶玉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把全部情感傾注于黛玉一人的。特別是當寶釵剛來到大觀園時,他曾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搖擺在這兩個愛情對象之間。在夢游“太虛幻境”時,他就把理想中的仙子想象為:“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在他提筆續《南華經》時,更是表現了他處于多方面的愛情糾葛中所感到的苦惱。小說中經常有這樣的描寫,每當他看到寶釵時,往往不覺就“呆了”。這種情況聰明的黛玉看得很清楚,所以當寶玉在她面前起誓說“除了別人說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時,當他鄭重聲明他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時,黛玉當即就回答說:“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果然,就在作了這樣的愛情起誓之后才一分鐘,他看著寶釵“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難怪他當即被黛玉譏為“呆雁”,他實在難以抵御寶釵美的誘惑!有一次,他還和寶釵的丫環鶯兒閑談起:“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當鶯兒回說“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時,他“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
真是,這種對姐姐和妹妹都難以割愛的情形,真不知要持續多久!
那么,后來究竟是什么決定了寶玉的愛情選擇呢?
論門第,寶釵是四大家族之一的皇商出身,母兄俱在,聲勢顯赫;而黛玉雖也是出身書香門第,但父母先后去世,又無兄弟,家道衰落,寄居于外祖母家。論美貌,寶釵、黛玉一如姣花,一如纖柳,一個嫵媚,一個裊娜,各盡其美。論才情,黛玉雖有詠絮之才,而寶釵之才決不在黛玉之下,她的知識學問還要在黛玉之上。論脾氣,寶釵“穩重和平”,“安分守常”,而黛玉則愛使“小性兒”,說話尖利,行動好惱人。論身體,則寶釵健康,黛玉多病,而且得的是當時可怕的不治之癥——癆病!面對著這些條件,即使現代男性青年,多數怕也會毫不猶豫地挑選寶釵而放棄黛玉!
然而,這一切對寶玉來說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思想性格的是否一致: 寶釵平時專愛對他說些“仕途經濟”、“舉人進士”之類的“混賬話”,這些“混賬話”使寶玉非常反感,有一次他當面開銷:“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 ”,“頓時羞的”寶釵“臉通紅”。不僅如此,他后來還干脆罵了起來:“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與此相反,林黛玉卻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把她引為唯一的“知己”。在這里,寶玉實際上提出了一種富有異彩的嶄新的愛情理想,這種愛情理想打破了歷來那種“金榜題名”、“德言工貌”、“憐才愛色”的愛情模式,而把愛情的意義推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即以內在思想性格的一致作為愛情基礎的高度。這已是具有近代色彩的性愛觀,它不僅在當時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而且即便在今天也還沒有失去其進步意義。
正因為寶玉的愛情理想是嶄新的,因此對它的追求必然是痛苦的,因為封建家庭和禮教是不允許這樣的愛情存在的;加之黛玉的多愁和多疑,更使這種追求充滿了痛苦和煎熬。但寶玉的態度是堅定的,他的感情也是日趨專一的,因而盡管充滿了痛苦,追求卻始終是熾熱而執著的。
寶黛之間的愛情可謂充滿了風風雨雨。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倆常常吵嘴鬧別扭,有時還吵得非常利害。今天的青少年讀者也許不理解,他們既然相互愛著,為什么又那樣經常鬧別扭呢?這是因為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他們那種家庭,愛情是不能正面直接表達出來的,而只能暗中用假情試探,這樣就難保沒有“口角之爭”。第八回為寶玉接近寶釵,黛玉心中含酸,借機奚落了寶玉,那是寶黛之間第一次感情風波。之后,他倆的感情一直以這樣一種獨特的方式發展著。第二十回寫寶黛論心,各自為了各自的心,又鬧了一場別扭。第二十九回寫二玉心事,采用內心獨白的方法,將寶黛互相愛慕時那種復雜細膩的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到第三十二回又寫了寶黛訴腑,二人第一次互明心跡,徹底打開了心靈的窗扉,特別是寶玉錯把襲人當成了黛玉所說的那些話,是那樣坦露、懇切,這在那個時代已是他所能講出的最大膽的話。因為在封建時代,像這樣男女之間直訴衷腸,互吐心事,無疑為禮教家法所不容。至此,他對黛玉的感情經歷了一個不斷深化和成熟的過程,經歷了一個由內含到外露、由隱蔽到公開的過程。到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以及黛玉的帕上題詩,他倆在多次訴腑交心的基礎上,終于有了一件真正的愛情信物,可以說寶黛的愛情至此正式確定了下來。對于寶玉來說,他多年痛苦而執著的追求,似乎有了一個令他滿意的結果。他急切而自信地等待著那幸福一天的到來。
然而,殊不知對于封建貴族來說,“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愿。”(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寶玉在那時當然并不可能認識到這一點,他當時認為只要以自己的心換得黛玉的心,一切痛苦便會變成美滿。他沒有看到甚至也沒有想到在愛情的道路上會矗立著又高又厚的鐵一般的封建閘門,這閘門就是“家世的利益”。
其實端倪早就有所顯示。且不說“金玉之說”早就合府皆知,一次家常談話,寶玉有心想“勾著賈母”贊美黛玉,不想反引賈母當眾贊起寶釵來:“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王夫人也在旁證實說:“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這是封建家長第一次明確流露出她們對于寶釵的好感,雖然話題的引起并不是為了寶玉擇偶,但它無疑表明了日后封建家族統治者在釵、黛之間的選擇。更有一次,寶玉誤信了紫鵑的謊話,以為黛玉真的要回南方去,因而嚇得口角流津,人事不省,當著眾人暴露了他對黛玉的感情;賈母、王夫人當然心里清楚,但只是安慰他說:“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沒有人來接她,你只管放心吧。”就是不提他倆的婚姻問題,以這個最有效的藥方來徹底治療她們的“命根子”。還有襲人在王夫人面前的“告密”,這件事給王夫人刺激之大、印象之深,對于日后寶玉的婚姻抉擇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最后,封建家族統治者出于維護“家世的利益”的考慮,終于使出了陰險詭秘的手段,采用“掉包計”殺死了黛玉這條年青的生命。
隨著黛玉生命的結束,寶玉美好的愛情理想也一同歸于幻滅,他的痛苦而執著的追求也走到了終點。他的生活失去了目標和動力,他對封建家族的種種眷戀被漸漸汰除干凈,他終于選擇了和家庭的最后決裂!
4. 對于封建正統的全面叛逆
在對待女性和愛情婚姻問題上,寶玉的叛逆性格已經得到了充分突出的展現。但寶玉的叛逆是全面的,它涉及作為當時統治思想的封建正統的各個方面。
寶玉對于封建正統的叛逆首先表現在對待儒家文化的態度上。大家一定還記得,寶玉有個“壞”毛病,就是“極惡讀書”。其實他并不是厭惡讀所有的書,有些書他非但不厭惡,而且讀得非常起勁,例如《西廂記》,他稱贊“真真這是好書”,看了“連飯也不想吃”。他厭惡的只是讀孔、孟、程、朱的書,讀儒家的書。小說不止一次寫到寶玉這樣的言行:“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大家知道,《四書》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合稱,宋代朱熹作《四書章句集注》,《四書》便成為封建時代童蒙入門課本和知識分子應考的必修課目。“明明德”語見《大學》首章,“明德”是指完美的道德,第一個“明”字是使動詞,意為使完美的道德發揚光大。寶玉這些話的意思是認為《四書》還有點道理,而后來人的那些注釋、發揮《四書》的書籍則都是混編出來的,因此他把它們都燒了。被寶玉指斥為“混編纂”而燒了的書當中,當然包括了被清代統治者奉為官方哲學的程朱理學著作。雖然他沒有直接否定《四書》,但實際上已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孔孟之道,特別是指向了明清時代盛行的程朱理學。
其次,寶玉對于封建正統的叛逆還表現在對仕途經濟的厭惡上。寶玉生平最討厭“仕途經濟”,反對走“學而優則仕”的人生道路。凡讀書上進的人,他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以此諷刺那些熱衷功名利祿的人。平時他“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一次賈雨村來,一定要見他,他“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史湘云勸他“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他聽了馬上給湘云難堪:“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薛寶釵也碰過類似的釘子。與達官貴人接交往來,每天穿了峨冠禮服出入上流社會,這在今天很多人心目中是值得垂涎三尺的事,但這些事卻為寶玉所不齒。
寶玉“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卻喜在丫頭少女隊里廝混,也喜與蔣玉菡、柳湘蓮、秦鐘等戲班演員和清寒子弟交朋友。這些也被封建家長視為“不長進”、“沒出息”的表現,因為它會荒廢學業,既于“仕途經濟”無益,更妨礙走“學而優則仕”的人生正途。其實寶玉正是因為厭惡走這條路,才專門在丫頭群里混攪,與演員、清寒子弟為伍的。
對封建倫理道德的嘲笑是寶玉叛逆性格的又一個重要表現。大家閱讀小說時也許會忽略過去,第三十六回有一段寶玉的精彩議論:“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辯解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寶玉卻認為:“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拼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這里,寶玉對“文死諫,武死戰”這一最高封建道德信條進行了公開的嘲笑,認為這都是那些“須眉濁物”亂邀“忠烈之名”,沽名釣譽,所以他們的死“皆非正死”。這些話在我們今天聽來也許已不覺新鮮,但它出自二百多年前一個貴族青年之口,這需要多高的膽識和多大的勇氣!
寶玉與封建正統思想的矛盾,集中地表現在他和他父親賈政之間的沖突上。賈政對兒子的要求無非是立身揚名,光宗耀祖,繼承家業;而其教育方法就是訓斥打罵。他對寶玉讀書的吩咐是:“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只許死背《四書》的父親和生性喜“雜學旁收”的兒子必然要產生矛盾沖突,第一次正面沖突便發生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寶玉每到一處,都有他自己對問題的獨特看法和意見,甚至忘了對父親的懼怕,手舞足蹈,侃侃而談,其才情和癡意與其父及眾清客形成鮮明對照,也惹惱了賈政。
第二次更嚴重的沖突在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內。這起沖突的直接原因是所謂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前者是指寶玉同忠順親王府戲班里做小旦的琪官(即蔣玉菡)相好,并且得到了他贈送的紅汗巾子;琪官后在東郊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三五日不見回去,忠順府長史官便“奉王命”雄赳赳打上門來,要寶玉說出其下落。此事使賈政“又驚又氣”,擔心禍及于己,因為“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現竟讓寶玉“引逗”出來,這豈非“無法無天”?!后者是指金釧投井一事,此事雖由寶玉引起,但禍首是王夫人,是她要攆逐金釧出園,才使金釧含羞跳井身亡的。但此事到了同寶玉不和的趙姨娘和賈環嘴里,則成了寶玉“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這兩件事加在一起,“把個賈政氣的面如金紙”,“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他先是讓小廝們打,繼之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到了王夫人出現,“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終至把寶玉打得“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賈政之所以會對寶玉下這樣的毒手,就在于他預感到了寶玉這樣發展下去,明日會“釀到他弒君殺父”的地步,因此“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
面對著封建家族統治者的淫威,寶玉是否害怕屈服了呢?就在他被打之后的當天,黛玉來看他,要他“從此可都改了罷”,他卻回答了這樣兩句話:“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別看寶玉平時在女孩子面前溫情脈脈的,在關鍵時刻,他還真有股子男子漢的不屈精神!被打時,他沒有討過饒,求過情;被打后,他又說出這樣的話,毫無后悔之意。看來他已下決心一條路走到底,再不回頭!
其實,在榮寧二府,像賈政這樣真正的封建正統維護者也已經不多了,多的是賈敬、賈赦這樣的昏庸腐朽之木,賈珍、賈璉這樣的聚賭嫖娼之徒。這里發生的一切,不是對叛逆者的無情壓制,就是對被壓迫者的肆意凌辱。對于這樣一個家庭,寶玉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5. 他不可能有別的出路
黛玉和晴雯,這兩位寶玉最鐘情的女兒死了;其他姐妹也都先后死的死,走的走,風云流散了。對于只想和女兒們廝守一輩子的寶玉來說,他的心破碎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他叛逆的決心越來越堅定了。正當這時,榮寧二府又發生了一系列急劇的變化,它加快了寶玉走上徹底反叛的道路。
早已入不敷出的榮國府,隨著整個社會經濟的衰落,更加陷入了難以維持的困境。農村的“旱澇不定”,給賈府的生活帶來了直接的影響,連賈母吃的紅稻米粥也只能“可著頭做帽子”,“要一點兒富余也不能的”。家里的開支是“雞兒吃了過年糧”,東省的地畝,也“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在賈府面臨著日益嚴重的經濟危機的同時,政治地位也發生了一系列微妙的變化: 貴妃的夭逝,史家的衰敗,王子騰的暴亡,大大削弱了賈府的社會關系;而賈赦、賈珍輩的胡作非為,又得罪了官場朋友,于是為御史參奏,被錦衣府“奉旨”“查抄”。這是緊接著抄檢大觀園這次“內抄”之后的“外抄”,是賈府最終走向衰敗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榮國府經濟、政治地位的急劇衰落,給結婚之后的賈寶玉帶來了更深的絕望。因為重整家業的重任,首先刻不容緩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不能不走他所深惡痛絕的“仕途經濟”之路。而他身邊的薛寶釵和花襲人,這時更是“名正言順”地“規導”他走封建的人生道路。他外面看去昏昏沉沉,“三言倒忘兩語”,其實內心變得更為冷漠和堅定。薛寶釵就敏銳地感到他“有意無意之間,別有一種冷靜光景”。這“冷靜”便是在目睹了大觀園的女兒悲劇和家庭悲劇之后,所產生的對于人世的一種冷峻和漠視。它是覺醒的標志,決裂的前兆。
終于,在多種因素的催逼下,寶玉掙斷了那條無形的黃金鎖鏈,拋棄了為世俗社會所羨慕的一切,包括功名富貴、嬌妻美妾,在王夫人和寶釵的哭聲中,“仰面大笑”,決然而去。
寶玉出走了。他究竟去了哪里?小說最后一回寫賈政在回家途中,正在船中寫著家書,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寶玉未及一言,便被一僧一道夾住“飄然登岸而去”……這是暗示寶玉最后出家當了和尚,也就是曹雪芹的至親好友脂硯齋所指出的“懸崖撒手,棄而為僧”。
寶玉最終選擇的是一條遁入空門的路。除此之外,他是不是還有別的更好的出路呢?曾有研究者推斷寶玉最后參加了農民起義隊伍,這支隊伍里還有當年寶玉的朋友柳湘蓮等人,他們一起打進了北京。想象不能說不豐富,這樣的結局也更突出了寶玉的“革命性”,但遺憾的是,這個寶玉已不是《紅樓夢》里的寶玉了。也有研究者認為寶玉最后是流落街頭,成了乞丐,如我們在電視連續劇里所看到的。這樣的處理不能說沒有道理,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寶玉確曾一度窮困到“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地步,但同樣可靠的是,曹雪芹原作最后也是寫寶玉“棄而為僧”的。
其實,對于寶玉來說,除了出家,他不可能有別的更好的出路。因為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還沒有提供其他選擇的可能性,何況他本就是一個受佛、道思想影響很深的青年公子,他在苦悶時曾不止一次到佛老門前尋求解脫。他寫過《續〈莊子·胠篋〉》,作過《參禪偈》和《寄生草·解偈》,不止一次和黛玉及其他姐妹說過如對方死了他就去當“和尚”,這都說明他出家為僧是有思想基礎的,是符合人物性格的發展邏輯的,也是小說有過暗示和伏筆的。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叛逆青年,他可以沖出封建貴族家庭的門檻,卻無法擺脫時代和階級的局限。
盡管寶玉選擇的是一條遁入空門的消極的路,但他的這一選擇同樣是對封建社會的一種攻擊,是他以青春、愛情和家庭為代價的對于封建制度的奮命一擊。它告訴人們: 封建貴族家庭比冰冷的寺院生活還要難受,還要令人窒息,因此他才最終下定決心和這個家族一刀兩斷,徹底決裂!寶玉的出走和出家,不僅無情地宣告了賈府“重振祖業”希望的破滅,而且具有叛逆整個封建階級的深刻意義。
以上我們從幾個方面簡單剖析了寶玉這個人物。要而言之,這是一個思想性格內涵異常復雜和豐富的人物。他平等對待女性的可貴品德,他追求愛情理想的崇高心靈,以及他叛逆封建正統的勇敢精神,這些構成了寶玉思想性格中最閃光的部分,其中有一些到今天還沒有失去其進步意義。但他畢竟又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著許多性格弱點和缺點的、不完美的人。他見著喜歡的少女就要濫施感情的泛愛色彩,他整天沉溺于“姐姐”“妹妹”的纏綿情調,以及他所烙有的貴族公子的種種頑劣品德,這些都是不可取的,尤其是和今天的時代格格不入的。就例如他的厭惡讀書,在當時具有叛逆封建正統的意義,但若我們今天不加分析地模仿學樣,就未必是明智的。脂硯齋評論得好: 寶玉這個人物,“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帳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按,還有黛玉)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確實,我們今天縱寫上千言萬語,也很難準確地說出他究竟是何等人物。正因為這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內涵的復雜人物,因此我們在具體分析這個人物時,切忌簡單化、片面化,而必須全面地、歷史地、辯證地看問題。同時,也正是這種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為我們仔細咀嚼、反復玩味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比起那些一覽無余或因過分“鮮明”而缺乏回味的人物形象,賈寶玉無疑稱得上是我國古代藝術畫廊里最成功的一個藝術典型。
產生賈寶玉的時代早已成為歷史的過去,但賈寶玉的名字和形象將永遠活在中國和世界人民的心里。
賈寶玉,這是一個屬于中國十八世紀封建社會,但又通向今天和未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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