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玉觀音》是宋元明清時期相當流行的一個愛情故事。《京本通俗小說》集即收錄了這個故事,明時馮夢龍編《警世通言》小說集時,也收入這個故事,更名為《崔待詔生死冤家》,題下注曰:“宋人小說題作《碾玉觀音》。”明人晃瑮《寶文堂書目》著錄此故事則題作《玉觀音》。到清代,這則故事仍在民間流行,近代繆荃孫又將此故事刊入他的《煙畫東堂小品》中。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南宋紹興(公元1131—1162年)時,具體一點說,是在南宋名將韓世忠官封咸安邵王(公元1143年)、三鎮(zhèn)(鎮(zhèn)南、武安、寧國)節(jié)度使(公元1147年)以后,和他去逝(公元1151年)以前這一段時間。時至今日,八百馀年來,這個故事仍然不失其光彩,一再被翻刻,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杭州一家裱褙鋪璩工匠的女兒,名喚秀秀。這個生長在市并手工藝人家庭的女孩兒有一手刺繡的絕藝。她的繡工“斜枝嫩葉包開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但是她長到一十八歲,卻因家境貧寒,無錢出嫁,只能被獻與官府去做奴仆。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升州建康府(今南京市)人,是一個碾玉匠人,名叫崔寧。他二十五歲時已在咸安郡王韓世忠府內(nèi)供事多年,實則也是王府服役之人。
發(fā)生在秀秀和崔寧之間的愛情婚姻故事,是最早形諸文字的中國城市下層市民的故事之一。這個故事最早用文學形式反映了下層市民的生活理想和愿望,反映了他們的生活觀和愛情觀。這個故事與以前唐代傳奇所寫的男女愛情故事,在內(nèi)容上、情調(diào)上、志趣上都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因而自有其獨特的思想光輝和藝術(shù)價值。唐傳奇也曾寫到市井中的妓女和俠客,但這些人并不是真正靠出賣自己勞動力和勞動技藝謀生的人,特別是他們的愛情婚姻,往往和貴族公子、官宦人家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碾玉觀音》則是純敘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之間的愛情。以故事的形式描寫這類內(nèi)容,這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市井下層勞動者做為故事的主人公,這也是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新型的人物形象。
秀秀與崔寧之間的愛情故事,其明顯的特點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雙方愛情的基礎(chǔ)是堅實的,他們愛對方能自食其力,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才能和技藝。秀秀與崔寧之間的愛情不是郎才女貌、一見鐘情式的愛情、不是花前月下、聯(lián)詩聽琴文人式的愛情,也不是牛郎織女、男耕女織農(nóng)家式的愛情,這是城市下層勞動人民之間的愛情。秀秀愛崔寧不是因為崔寧滿腹詩書經(jīng)綸,或一表人才,將來以可飛黃騰達為官為宦;也不是因為崔寧家有萬貫、有錢有勢,或門第高貴;也不看他是否能耕會種;她看重的就是崔寧有一手好技藝。小說寫道:咸安郡王叫人去府庫里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道:“這塊玉堪做甚么?”有人回答可做一副勸杯,有人回答可做一個摩侯羅兒,這時崔寧對著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不好,只好碾一個南海觀音。”不過兩個月,將玉碾成,郡王即時寫表進上御前,博得皇帝龍顏大喜。崔寧因此大得邵王賞識。從此也在秀秀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崔寧愛秀秀并不是因為秀秀是什么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也不是因為秀秀有什么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不是因為秀秀體態(tài)風騷,有什么能歌善舞之才。他看重的也是秀秀有一手高明的繡技。小說寫道:“不則一日,朝延賜下一領(lǐng)團花繡戰(zhàn)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zhàn)袍,卻尋什么奇巧的物事獻于官家?’”則崔寧碾玉觀音的制作即由秀秀仿繡團花戰(zhàn)袍引來。一個為刺繡高手,一個為碾玉巧匠,正因如此滿府里人都贊揚喝采,說他們兩人是“好對夫妻!”在他們婚姻沒有成就以前,小說寫他們一個“癡心”,一個“指望”,他們都在盼望著有一天能夠結(jié)合,共建家庭,共同生活。
2.雙方愛情的基調(diào)是剛健明快的。秀秀與崔寧的愛情沒有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不具有陰柔之美,但是他們坦誠爽直火熱的愛情卻具有陽剛之美。他們腦子里沒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有什么禮教關(guān)防,正因為他們無所畏懼,無憂無慮,愛情的火焰很容易就把他們?nèi)酆显谝黄稹K麄兊慕Y(jié)合沒有才子佳人那么多詩情畫意的前奏曲,他們講究的是實際,面對的是現(xiàn)實,他們的結(jié)合干脆明快俐落!小說寫道因大火延連王府,在一片混亂中,秀秀與崔寧兩人相遇,一起逃出王府。此時秀秀爽快地對崔寧說:“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如何?”這種明快坦直的言語,是千金小姐說不出口的。崔寧則心計更深,回答說:“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防,只一件,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一個手工藝人的精細、遠慮與志誠坦露無遺。秀秀則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秀秀和崔寧的結(jié)合,就是如此痛快了捷,這種愛情的結(jié)合在此前的文學作品中是極少見的。
3.秀秀和崔寧的愛情婚姻全過程,展現(xiàn)了市民階層要求人身自出和家庭幸福的民主思想的萌芽,秀秀和崔寧結(jié)合之后遠奔他鄉(xiāng),這不是一般的愛情私奔,不是一般的愛情故事所反映的為了反抗封建禮教或家長專制、買辦婚姻。他們之所以逃奔,乃是為了掙脫套在他們身上的封建的人身奴役的枷鎖。馬克思曾說:“君主政體的原則,總的說來就是輕視人、蔑視人、使人不成其為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411頁《摘自德法年鑒的書信》)秀秀和崔寧都是郡王府中的工役,邵王不僅占有他們?nèi)縿趧映晒疫€剝奪了他們?nèi)康娜松碜杂伞P阈闩c崔寧的奔逃,乃是爭取自由,向往自由的抗爭。這兩個人竟敢無視郡王的權(quán)威私自奔逃,使郡王怒不可遏。正因為封建君主制給了郡王掌握府內(nèi)眾人命運的權(quán)力,所以他竟能派人把逃到很遠地方的秀秀和崔寧捉回。說道:“叵耐這兩個畜生逃走,今日提將來,我惱了,如何不凱(砍殺)?”在郡王眼里,秀秀、崔寧并沒有做人的權(quán)利,是和畜生同等的,他竟要殺就殺,要砍就砍!
砍殺能要人的命,卻砍殺不掉人的信念和意志。《碾玉觀音》下半篇故事著重寫了秀秀被殺以后,做為鬼魂依然忠于崔寧,熱戀崔寧,要和崔寧頑強地再建和睦恩愛的家庭,不屈不撓地追求他們理想的,自食其力的、自由的幸福生活。小說寫道:“崔寧兩口在建康居住,既是問斷了,如今也不怕人撞見。”秀秀和父母三鬼魂竟和崔寧在一起和睦相處,靠勞動技藝生活,一則反映了秀秀對自由、美好家庭生活的追求至死不渝,一則說明這種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卻不能得到,只有做了鬼才如愿以償,小說的立意是十分深刻的。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小說更深一層地揭示出,連這種人鬼和諧的自由生活,在那個時代也不被允許。郡王——封建勢力的魔爪進一步仲向這個家庭,對其生活進行破壞,對秀秀和崔寧進行迫害,秀秀絕望了,她不得不向崔寧揭明自己鬼魂的身份:“我因為你,吃郡王打死了……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他雙手揪住崔寧,一起離開了人間陽世。陽間人世社會不允許他們有自由、有幸福,連一人一鬼的自由幸福家庭也不允許存在,秀秀只好拉住自己的情人,雙雙奔赴陰間去建構(gòu)他們脫離黑暗現(xiàn)世的自由家庭了。故事的結(jié)局令人毛骨悚然,疼徹肺腑。秀秀與崔寧的愛情悲劇,其震憾人心的力量就在于它使人對封建現(xiàn)實社會的合理性產(chǎn)生了永久的疑問。
《碾玉觀音》是宋代產(chǎn)生的愛情故事中思想和藝術(shù)成就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具有強烈的反封建意義是其長期流傳的原因之一。小說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是其千百年來為人喜愛的又一原因。
秀秀和崔寧都不甘終身為奴,不甘忍受王府的奴役,他們冒著被抓捕回來處死的生命危險,雙雙遠走高飛,以逃奴的身份去爭取自由幸福的家庭生活。勇于反抗,勇于斗爭是秀秀和崔寧共有的品格。但是兩人又各有各的個性。秀秀在王府為奴時間較短,比較天真,她不滿王府的拘役生活,渴望自由、愛情、幸福。她把崔寧看做自己忠誠的伴侶。遇到難得的機會,這種渴望和熱情就無遮攔地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出來。火辣辣地主動表白,超乎常情地采取行動,涉進不深,潑辣大膽、情感強烈,這種個性在她變?yōu)楣砘旰蟾油怀觥远ㄈ缫弧?zhí)著追求,對郭排軍的報復(fù)和對郡王爺?shù)膽蚺直憩F(xiàn)了她的嫉惡如仇和對壓迫奴役的猛烈反抗。崔寧則由于在王府服役時間較長,對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壓迫感受更深,所以他的情感更為深沉,思慮更為周密。他清楚地知道同秀秀結(jié)合的后果和危險,但他毅然接受了秀秀的情愛,向封建的人身奴役和壓迫發(fā)出了反抗的怒吼:“今夜就走開去”的言語和行動,說明他的反抗和斗爭比秀秀更有策略。從信州到潭州,他一再尋求安全的謀生之地,說明他的謹慎小心。掛牌賣技,以勞動謀生,說明他的樸實和對秀秀愛情的忠誠。秀秀做為鬼魂追隨于他,又搬來父母和他同住,他毫無懷疑,說明他的憨厚。總之秀秀和崔寧都是性格十分鮮明的人物形象。
《碾玉觀音》中另一個重要人物是咸安郡王韓世忠。在小說中這是一個封建社會專橫殘暴、維護人身奴役和壓迫的統(tǒng)治者的代表形象,他是破壞秀秀、崔寧美好婚姻和家庭生活的罪魁禍首,他是殺害秀秀的兇狠的劊子手。小說寫他抓回秀秀、崔寧以后:“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刀名),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睜起殺番人的眼兒,咬得牙齒剝剝地響”,這純是一個殺人魔王的寫照。韓世忠,史有其人《宋史》卷三六四有傳。其人雖曾鎮(zhèn)壓過方臘起義,但他又英勇抗擊過金兵入侵,歷來被稱為愛國名將;其夫人梁紅玉擊鼓抗金兵的事跡,向來被傳為佳話。小說、戲曲多有描述。史書稱韓世忠“憨直勇改”。晚年因受投降派打擊而“杜門謝客,絕口不言兵。時跨驢攜酒,從一二奚童縱游西湖以自樂。”《碾玉觀音》大概是以其晚年生活的逸事為根據(jù)編寫的。在民族斗爭中韓世忠是一個愛國名將,但在階級斗爭中他的立足點仍在封建王朝一邊。做為封建王朝的忠臣是無疑的,他鎮(zhèn)壓了方臘起義,追殺逃亡的家奴也是極其可能的,小說正是從當時市井下層民眾的眼里,而不是站在歷史的高度,對韓世忠生活和性格的另一側(cè)面進行了描寫。但是小說畢竟是文藝作品,《碾玉觀音》中的韓世忠不能當作史書中的韓世忠。小說中的韓世忠首先是文學形象,和生活中的韓世忠不是一回事。這正如小說戲曲中的曹操、蔡伯喈和史書中的人物記述不能等同看待一樣。《碾玉觀音》是把韓世忠做為維護封建家法統(tǒng)治的惡煞神來塑造的,正因為這個形象的塑造成功,才使秀秀、崔寧的愛情故事反映了當時社會普遍的階級矛盾和沖突、使其超過了一般愛情作品的思想意義和社會價值。
關(guān)于韓世忠形象的塑造,胡士瑩曾以俞樾《茶香室續(xù)鈔·呂小小》條引宋胡舜中《己酉避難錄》及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三引宋王明清《揮麈三錄》兩條材料為據(jù)說:“觀此,知韓世忠是一個好色的武夫,話本中寫他強奪民間婦女(指《碾玉觀音》所寫強買秀秀為奴事,)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話本小說概論》上冊第201頁)胡舜申、王明清所記皆為韓世忠納妓之逸事,胡士瑩先生所論不無道理。但小說創(chuàng)作往往并不只取某一人、某一家事記實或敷衍,往往要進行多種綜合或取舍,然后進行再創(chuàng)作。孫楷第曾在《小說旁證》一文指出《碾玉觀音》乃與元無名氏《異聞總錄》卷一所載郭銀匠的故事為同一事衍化而來。胡士瑩先生不大同意此說,但趙景深、譚正壁諸先生卻對孫楷第之論認同。(見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警世通言>的來源和影響》及譚正壁《三言兩拍資料》上冊第258頁)我以為胡士瑩先生拘泥《碾玉觀音》只取韓世忠逸事寫成之論過于拘泥、倒是孫楷第先生之說更接近小說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
《異聞總錄》所記郭銀匠的故事,簡略梗概為:宋代袁州(今江西宜春)郭銀匠,單身未婚,一女商販常到郭處買賣釵環(huán)之類。一夕女商之女奔銀匠旁,言其久慕銀匠,愿為其妻。她偽死從棺中逃出來投。郭銀匠乃匿之密室。月馀,女商又至郭處,郭不在家,女商入室發(fā)現(xiàn)其女兒殮葬之鞋。就取鞋呼告鄰里,言郭銀匠盜其女墓。郭回家,鄰里以女商來事告之。郭懼。女卻說:其母突至,倉促藏身,忘收履。我暫躲避一時,就走了。郭銀匠遂也逃亡潭州。行出十數(shù)里,女追上同行。至潭州久之,銀匠財盡。女乃以賣唱獲資。一年多后忽有一道人指出女為鬼。郭銀匠到東岳廟祝告,女乃以僵尸仆地。
這個故事與《碾玉觀音》下半部情節(jié)頗有相似:人鬼相愛,鬼追人行,共同生活,為人看破而分離等。人物也都是市井中人。應(yīng)該把郭銀匠的故事和崔寧碾玉匠的故事看做一個故事系列中的兩個分支。由于《碾玉觀音》這個分支發(fā)展得充分,人物形象塑造得鮮明,故事情節(jié)更為曲折、復(fù)雜,其社會意義更加重大,所以這一支流傳更廣、終于使其成為家喻戶曉的著名愛情故事。相比郭銀匠的故事,除了小說家、研究家們注意以外就少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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