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李忱有吊詩說:“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童子、“胡兒”都能吟唱《琵琶行》和《長恨歌》可見它們傳播之廣。以《琵琶行》來說,它幾乎一誕生便廣泛流傳,并對以后的詩歌,小說和戲曲創作產生過深遠影響,在日本也曾將它搬上舞臺。并且,還由此引發出一個有趣的愛情故事……
同是天涯淪落人
《琵琶行》是一首長篇敘事詩。白居易于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因上書言事,得罪權貴,被貶為江州州司馬。江州州治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馬是個閑職。在被貶的第二年,他寫下了《琵琶行》。
《琵琶行》敘述琵琶女成為商人婦的故事。寒江夜月,楓葉荻花的蕭瑟秋天,詩人在潯陽江邊的一條船上為朋友餞行,正當主、客感到無音樂助興,心中因離別而感悲凄的時候,忽然聽到江面上傳來悠揚的琵琶聲,原來是鄰舟一位女子在彈奏,于是請她出來演奏一曲。她的演奏使作者和周圍船上的人大為驚嘆和感動。在偏僻的江州為何會有這么出色的琵琶手呢?聽了她的自述才知她本是長安歌伎,曾師事穆、曹二位著名的琵琶師,她不但技壓群芳,而且容貌出眾,長安城中的貴族富豪子弟都慕名前來欣賞她的色藝。每當彈完一曲,客人們竟相贈送的錦緞絲綢多得不計其數,那珍貴的飾物因擊節而打碎,華麗的衣服因嬉鬧而被酒沾污。時間就在這種豪華放縱的生活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流逝,琵琶女的青春一去不返,漸漸地門庭冷落,終因人老珠黃而結束了歌妓的生涯。她嫁給了一個商人,而商人只知營利,經常在外,前月又去浮梁(今江西省景德鎮市)販茶,至今未歸。她獨守空船,回想以往京城的生活,她只能暗中流淚。聽了商人婦的演奏和自述,白居易對她非常同情,也引發了自己因被貶而起的悲哀,他不禁感慨系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于是請她再彈一曲,聽到那高昂急促的琵琶聲,白居易感動得眼淚漣漣,連青衫都濕透了。
白居易精心刻畫了一位下層婦女的形象,她有出類撥萃的演奏技巧,詩中寫道: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拈抹復挑,初為《霓裳》后《綠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作者從不同角度把演奏者的神情、動作,音調的高低強弱,節奏的緩急,有聲無聲的變化,演奏的環境,感人的效果等揉合在一起,作了多層次的細膩描寫,配合精妙絕倫的比喻,將抽象的旋律轉化為可以感知的具體形象,那轉瞬即逝的樂音也成了永久的存在。千年之后,人們讀這詩,似還感到那音樂的奇妙,不禁為演奏者的高超技藝和詩歌作者的杰出才華鼓掌喝彩。歷來《琵琶行》的讀者,也大抵會對那位身懷絕技的女性寄予同情,她處于被侮辱被損害的地位,她在京城的生活雖然豪華,但只能作為“五陵年少”的玩物。作歌伎必須具各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年青漂亮,一是技藝精湛,而前者尤為重要。一個人的技藝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臻于爐火純青的境地,但容貌卻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衰老。當琵琶女色藝雙絕時,那班王孫公子趨之若鶩,一旦年老色衰,即使技藝已達化境,她也不能再續昔日的繁華之夢。此時擺在她面前的只有所謂“從良”的一條路,而從良必得有人付出一筆可觀的贖身費,能付這筆費用的不少是商人,于是琵琶女便“嫁作商人婦”了。“商人婦”極有可能不是正妻,而是外室,商人經常在外,往來各地,也許不止一位外室。商人重利而不重情,所以她只能以空船、江月、琵琶為伴,過著孤寂凄涼的生活,每當寂寞難耐時,便撫弄琵琶,以驅遣心中的愁悶。“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她對現狀的不滿和悲傷,但這種狀況她無法改變,“少年事”也早已如逝去的流水,一去不復回了。
詩人自己是《琵琶行》中的另一重要人物。詩的開篇描寫送客情景即已表露詩人的凄涼心境,這種心境固然與離別有關,但同他的被貶處境也難以分解。白居易前期胸懷大志,直言敢諫,一心希望肅清弊政,不料招來被貶江州的橫禍,他的好友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寫下了“垂死病中驚坐起”的詩句,那么作者謫居潯陽的心緒如何,就不難想見了。這非罪遠謫的抑郁心境是與琵琶共鳴的感情基礎。正因詩人政治上受到打擊,心中有無限事,才能從琵琶聲中聽出演奏者的“淪落”心態。《貞觀政要.禮樂》記敘了唐太宗談音樂的話,他說:“歡者聞之則悅,哀者聞之則悲,悲悅在于人心,非由樂也。”他分析了聽者的感情因素在欣賞過程中的作用,有一定道理。白居易正屬“哀者聞之則悲”一類。商人婦亦是哀者,她將哀苦傾訴于琵琶弦上,那飽含感情的樂音便引發了作者心弦的強烈共振。及至聽了商人婦的自述,對她更加同情。他傾倒于商人婦的高超技藝,又尊重她的人格。一個士大夫階級的人能同情并尊重一位不幸的下層婦女,自是不錯,但如果僅此而已,那么白居易的思想就不出一般作者的水平,可貴的是他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將昔日的長安娼女與他這個被貶的政府官員相提并論,又像對知己一樣,向她傾吐了自已的坎坷遭際和內心的苦悶。這樣,他成了她的知音,這也是他能寫出這一撼人心魄的不朽詩篇的重要原因。詩中還寫商人婦聽了白的自述后,即“感我此言良久立”,對白的同情也油然而生。這個時候,兩人的不同社會地位已經成為徒然的存在。人的思想感情融合無間,而琵琶音樂則成了連通感情的紐帶。詩中詠人詠己,殆不可分。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既專為此長安故倡長感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之人,二者為一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專一而更專一,感慨復加感慨。”(《元白詩箋證稿Ⅱ第二章)
關于本詩的主旨,宋洪邁曾有一段論述,《容齋五筆》卷七說:“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而作,予竊疑之”,“樂天之意,直欲撼寫天涯淪落亡恨爾”。他認為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意在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這一故事不管是虛構還是寫實,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指出作者在于抒發自己的天涯滄落之恨,確是一語中的。主旨決定了詩的性質,它不會是愛情故事,詩的感情確實極為濃烈,這濃情滲透在敘事和描寫之中,到“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感情發展到最高潮,這是為音樂所感,為商人婦的凄涼景況所感,更有自己的身世之感。作者和商人婦都極富感情,通過音樂和自述,成為知音、知己,然而商人婦的演奏不是“琵琶弦上說相思”,白居易的“為君翻作《琵琶行》”也不是如以前和“長安伎人”間的“曾將詩句結風流”,兩人之間僅相互同情而已,如《唐宋詩醇》卷二二所說:“《琵琶行》滿腔遷謫之意,有同病相憐之意焉。”除此之外,豈有他哉?
故事性質起變化
白居易與商人婦之間本無兒女私情,但后來卻有人用一根紅線將二人牽合在一起,演出了一段姻緣。從現有材料看,《琵琶行》故事性質的演變大約起于宋朝,宋人傳奇小說集《綠窗新話》有《白公聽商婦琵琶》一篇,只是抄錄《琵琶行》的序和詩而略有刪節,最后以唐段安節《琵琶錄》中有關琵琶的一段話結尾,沒有其他變化。在同是宋人傳奇故事的《蘇小卿》中則露出了變化的契機,故事寫雙漸見到鄰船的蘇小卿時,便唱歌挑逗她,歌的前幾句說:“樂天當日潯陽渚,舟中曾遇商人婦。座間因感琵琶聲,與托微言寫深訴。因念‘佳人難再得’,故言‘何必曾相識’。”小說作者雖只是提及《琵琶行》的故事,卻作了極大的改變,說白樂天將商人婦當作難再得的佳人了,即是說已鐘情于她。元以后的戲劇則大演而特演這一愛情故事了。
司馬情淚濕青衫
將《琵琶行》改編為戲曲作品的,宋元間有闕名的《琵琶亭》,現僅存殘曲二支。元代馬致遠有雜劇《江州司馬青衫淚》,簡稱《青衫淚》(有《元曲選》本,中華書局出版)寫白樂天與歌伎裴興奴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該劇劇情也受宋人小說雙漸蘇小卿故事影響,與《琵琶行》相較,情節有很大的變化。
唐時長安歌伎裴興奴色藝俱全,聰明過人,尤擅琵琶。一日吏部侍郎白樂天與學士賈島、孟浩然來到裴家,興奴與白一見鐘情。二人一起生活才半年光景即發生突變,唐憲宗以做詩文誤政事為由,貶白為江州司馬。二人臨別時海誓山盟。別后興奴拒絕接客,這樣過了半年,引起裴母的極大不滿。這時茶客劉一郎帶著三千引細茶,慕名前來找裴興奴求歡,興奴仍堅決不從。裴母貪財,遂與劉定計,寫下一封假信,謊稱白樂天已病死江州。興奴信以為真,悲傷不已,裴母趁機逼她嫁給茶商。興奴無奈,在祭奠白樂天之后,隨劉一郎離開了京城,裴母則得到劉的五百兩銀子。白樂天貶江州一年后,他的摯友元稹奉旨南來采訪民風,經過江州,白樂天在船上置酒相待。適逢裴興奴隨茶船也來到江州,劉一郎每日只知與他的狐群狗黨飲酒作樂,興奴則獨守空船,面對秋江明月,想起昔日情人白樂天,她夜不能寐,只好借琵琶一吐愁懷。白樂天聽出這琵琶聲好似興奴所彈,元稹叫人請她過來,于是情人重逢,互訴衷腸,白寫下《琵琶行》一詩送她。趁著夜闌人靜,二人開船而去。元稹回京后面奏憲宗,說白樂天非罪遠謫,于是憲宗將白樂天宣喚回朝,官復原職,又親自斷案:裴興奴準歸白樂天,裴母被杖六十,劉一郎流放遠方。
原詩中的琵琶女本無性名,劇中則叫裴興奴,這一命名是受《琵琶行序》的啟發。《序》說:“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段安節《東府雜錄》“琵琶”條載:“曹保保其子善才,其孫曹綱,皆襲所藝。次有裴興雙,與綱同時,……興奴長于攏拈……時人謂曹綱有右手,興奴有左手。”從琵琶女到裴興奴,人物性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琵琶女在長安“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成為商人婦后,雖有不滿,卻屈服于命運的安排。裴興奴則不同,她母親說她“一來性兒好自在,二來有些揀擇人”,她不喜歡熱鬧豪華,不隨便應酬,特別是對自己的職業和地位,她有清醒的認識,因此她希望改變現狀,“幾時將纏頭紅錦,換一對插鬢金釵”,希望有一個婚姻歸宿。因為有見識,所以她的擇婿標準重人不重財,她對愛錢如命的母親還冷嘲熱諷,說她“銀堆里舍命,錢眼里安身”。由于能擺脫金錢的誘惑,所以興奴一心追求她理想中的愛情。白樂天等人初到裴家,在興奴眼中不過是幾個“酸寒秀才”,但卻偏偏與白一見鐘情,她之所以愛白,是“愛他走筆題詩,出口成章”,愛他人品高,才華富”,完全沒有金錢的因素。劇中的白樂天不同于五陵年少,他不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初去裴家還不好意思進門,又囊中羞澀,不但不能“爭纏頭”,無力作出“一曲紅綃不知數”的賞賜,而且拿不出銀子作灑錢,的確酸寒。可是興奴覺得白樂天尊重自己,“是幾個英俊才,偏他還咱一拜,怎做的內心兒不敬色”,這是產生感情的良好前提。終于二人“相伴頗洽”,感情無間。不料政治上的風云變幻造成勞燕分飛,遭此突然打擊,二人愛情面臨嚴峻考驗,一曲〔仙呂.端正好〕唱出了興奴在送別時的復雜心理:
有意送君行,無計留君住,怕的是君別后有夢無書。一尊酒盡青山暮,我慍翠袖淚如珠,你帶落日踐長途。情慘切,意躊躇,你則身去心休去。
這支曲子頗有情韻,它描寫了興奴被迫分離時的痛苦,無計留君的惆悵,怕情人此去便杳如黃鶴的憂慮,也表達了希望情人用情專一的要求,實際上又是對她一往情深的表現。曲中所寫青山暮色、落日長途的景色,更增別離的悲涼。由于二人的結合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所以白樂天被貶,裴興奴仍對他矢志不移, “誓托終身”,“此別之后妾身再不留人,專等相公早些回來”,表現了對愛情的堅貞態度,白樂天則以“決不相負”來報答她的深情。
分別后裴興奴的性格進一步發展,她實踐了自己的誓言,再也不是可以任人攀折的臨歧柳了,她“也不梳妝,也不留人,只在房里靜坐。”對待劉一郎的糾纏,她既不屈服,又曉之以理。在《琵琶行》中,只有“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三句虛寫茶商,劇中茶商則有名有姓,江西浮梁人氏。其人自命風流,他的上場侍說:“都道江西人,不是風流客。小子獨風流,江西最出色。”十足見其惡劣傖俗。他一見興奴便以三千引細茶,五十兩銀子相引誘,遭到了興奴的嚴拒,叫他“過一邊去”,罵他“不知高低”,但又為對方著想,勸他不要掉入老虔婆的陷人坑,斷送了家產,枉受熬煎。這里又表現了她的侍人的善良之心。興奴的善良之心,卻換來了虔婆和茶商的奸計,她誤信情人身死,無奈,只好嫁給茶商。第二折中寫興奴離家前唱的幾支曲子頗能傳達她的復雜心情,現以二曲為例:
〔叨叨令〕我這兩日上西樓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書不見離人面。聽的行雁來也我立盡吹蕭院,聞得聲馬嘶也目斷垂楊線。相公呵,你原來死了也么哥,你原來死了也么哥,從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兒現。
〔二煞〕少不的聽那驚回客夢黃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蟬,止不過臨萬頃蒼波,落幾雙白鷺,對千里青山,聞兩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客,一夏蚊雷,二月蘆煙。不見他青燈黃卷,卻索共漁火對愁眠。
〔叨叨令〕寫興奴整日地盼望情人消息,聽雁來則盼書信,聞馬嘶則盼人回,望眼欲穿的結果卻是死訊,所盼與所得絕然相反,由一心希望到突然絕望,這精神上的致命一擊使她“痛煞”、“閃煞”。〔二煞〕寫興奴想象今后客居他鄉,飄泊不定的生活。作者極力鋪排,將她的悲愁渲染得淋漓盡致,其凄苦之情全用景語寫出,化用前人詩句而恰到好處。從這里可以看出馬致遠雜劇的語言風格,即本色與清麗的結合。
裴興奴雖嫁給了劉一郎,但舊情難忘,劉一郎的浪蕩更使她思念白樂天。潯陽江頭的重逢又點燃了她的希望之火,對幸福生活、理想愛情的追求,使她主動、大膽地和白私奔,離開了“村沙勢樣”的劉一郎,得以和心愛者永相廝守,從而一掃年來的苦悶悲傷,顯得特別輕快,第三折〔水仙子〕、〔太清引〕摹寫了這種心情:
〔水仙子〕再不見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見鴉噪漁村落照低,再不聽晚鐘煙寺催鷗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再不怕江天幕雪霏霏,再不愛山市晴嵐翠,再不被湘瀟暮雨催,再不盼遠浦帆歸。
〔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飽得西風力,怎能夠謝安攜出東山妓。此行不為鱸魚膾,成就了佳期,無個人知。那廝正茶船上和衣兒睡,黑婁婁地鼻息如雷。比及楊柳岸秋風喚起,人已過畫橋西。
〔水仙子〕以排比手法鋪敘一連串暮時景色,每句一景,這些景色黯淡凄冷,正是半年來漂泊、寂寞生活的寫照,可是每句前面加上“再不×”后,情調即逆轉,那種結束寂寞的漂流生活的喜悅之情便躍然紙上了。〔太清引〕寫興奴擺脫了劉一郎,同白樂天私奔,情調輕松愉快,對劉一郎的揶揄也是這種情緒的表現,最后—句“人已過畫橋西”,就像一幅美麗的畫圖,活現出此時人物內心的幸福感受。
《青衫淚》在《琵琶行》的基礎上虛構了更多情節,擴大了抒寫范圍,馬致遠筆下的女主角形象個性比較鮮明,在元人雜劇所塑造的眾多妓女形象中是有特色的一個,相形之下,白樂天的形象則顯得較為蒼白。從情節安排看,第四折只是前幾折內容的重復,皇帝斷案賜婚結尾亦落常套。
再灑情淚為伊人
明代作家顧大典又在雜劇《青衫淚》的基礎上寫出了傳奇《青衫記》(有《六十種曲》本,中華書局版),仍是演白樂天與裴興奴的愛情故事,不出才子佳人的路數。白“豐標俊雅,才調風流,乃當今才子”;裴興奴“姿容獨步,才技無雙”,所以一個“我愛你風情月調”,一個“我愛你歌唇舞腰”。與《青衫淚》一樣,二人姻緣中雖有分離的波折,可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明呂天成《曲品》評此劇為“元、白好題目,點綴大概亦了了”。顧作與馬作的主要不同處一是關目安排,一是人物設計。《青衫記》內容較復雜,在裴、白愛情故事中穿插了元、白應試對策、河朔兵變、興奴避亂、白抗疏忤旨等等,它所描寫的社會內容更為廣闊,開篇通過白樂天、元稹之口,道出了中唐社會統治階級內部的深刻矛盾,內則無直臣,言路不開,“滿朝鉗口,百僚結舌”;外則藩鎮割據,擁兵作亂,“虎臣矯矯,化為蛇蝎”;此外還有朝官與宦官的矛盾。劇本在這一背景中展開情節,白樂天的宦海浮沉,以及與裴興奴的悲歡離合,都與這一背景密切相關。在策試中他主張“皇威當振,講武修它,二者皆明訓,推轂還須任虎臣”,因對策稱旨,被賜進士及第,授左拾遺兼中書舍人。于是乘興郊游,得遇妓者裴興奴;兩情諧合。河朔兵變后,白抗疏言兵,并請罷宦官監軍,結果懺旨,被貶為江州司馬。去江州前,他趕往城郊與興奴話別,不料興奴已為避亂兵而匆忙他去,因此二人失卻聯系。作者讓人物活動在社會劇烈變動的大舞臺上,置身于政治漩渦中,這是該劇上半部的一個重要特點。但頭緒過多,不夠緊湊,是其缺點。《青衫淚》寫白樂天遭貶是因為做詩文誤了政事,那顯然是膚淺的,該劇也沒有反映中唐社會的諸多矛盾,戲劇沖突主要表現在愛情糾葛上,《青衫記》也描寫了這種糾葛。如何解決白、裴與劉一郎之間的矛盾呢?《青衫淚》卻比《青衫記》處理得好,前者以裴、白私奔來完成團圓,后者卻以劉一郎酒醉掉入江中淹死來消除破鏡重圓的障礙,這種處理方式既太偶然,又削弱了興奴敢與命運抗爭的精神。在關系人物命運的轉折關頭,如何構思戲劇沖突,往往能看出作者技巧及思想的高低。在兩個劇本中,興奴之嫁給劉一郎同是出于被迫,但在《青衫淚》中是因為被騙,以為白樂天已死,希望破滅而迫不得已;在《青衫記》中則僅僅是因為母親強逼,這種處理方式是簡單的,直線式的,缺乏戲劇性,裴興奴顯得太容易屈服,請看《茶客娶興》出中的〔山坡羊〕:
急煎煎雨僝云僽,怨寥寥粉消紅瘦,虛飄飄如家浪浮鷗,眼巴巴盼不到的文鴛耦。淚暗流,孤身不自由,紅顏薄命,薄命從來有,誰似今朝落人機彀。含羞,又抱琵琶過別舟;難留,又是冤家不聚頭。
這段曲文是興奴隨茶客走前所唱。她只知自嘆自怨,把眼前發生的一切歸之于“命”,遠不如《青衫淚》第二折所寫。當然這不同的處理方式,也與時代思想和作者的認識有關,一般說元代禮教觀念有所削弱和淡化,可以公然由戲中的皇帝口中說出“便私奔這也何妨”(《青衫淚》),裴興奴也可將娘親作為老虔婆而大罵特罵。而照傳奇頗重宣傳忠孝節義,道學氣濃,顧大典就寫了傳奇《風教編》,呂天成《曲品》說它“趣味不長,然取其范世也。”顯然是為宣揚封建倫理道德而作。而私奔、違逆母命之類不合封建教條,于是顧大典把《青衫淚》中興奴詛咒親娘的話幾乎全不采用,她成了一個孝順的女兒,聽從母親的意愿嫁給劉一郎,同時又寫她一直拒絕與劉同床,以保持她貞節,都顯得勉強。又改劉一郎為落水死去,以避免私奔,這些正是作者封建道德觀念的反映。
《青衫記》以青衫作為貫串全劇的線索,劇情依質衫——贖衫——還衫——寄衫——濕衫這一線索發展,雖有牽強之處,但脈絡清晰。劇中兵變是造成白、裴分離的關鍵。關于兵變的情節,有第九出《河朔兵變》、第十二出《河朔交兵》,此外,第十三出《贖衫避兵》虛寫兵變,第二十四出《娶興人至》中,裴母說“如今干戈寧靜,即日回到長安去了”,一句話便將兵變結果交代過去,既照應了前面,又不使情節再生枝蔓。最后寫白樂天蒙召回京,仍是以皆大歡喜作結。
《青衫記》人物眾多,但其中沒有《青衫淚》中出現的賈島和孟浩然。孟是盛唐人,白、賈是中唐人。王驥德《曲律.雜論》指出,元曲家對待歷史事件和人物有點隨心所欲,信于拈來,而不問年代先后。所以孟浩然可以與他死后才出生的人成為好友。照戲劇家則不同,對待歷史要比元曲家認真(當然不排斥虛構),所以顧大典要刪去孟、賈,增加劉禹錫,又加強了元稹的戲,歷史上元、白、劉三人便是好友。戲中還增加了小蠻和樊素這兩個人物,她們本就是白居易的姬妾,唐孟棨《本事詩.事感》說:“白尚書姬人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嘗為詩曰: ‘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劇中的樊、蠻很富同情心,熱情收留了逃難而來的裴興奴,得知裴是白的情人后,把裴當作一家人看待,還想帶她一道去江州,因裴母堅決反對才作罷。后又將裴的遭遇告訴白,并拿出首飾作贖金,催白接裴,一片善良心腸。作者塑造的小蠻、樊素,表現了古代婦女的某些美德,但最后一出套用《三婦艷》的形式,描繪一夫多妻的和樂融融與《青衫淚》相此,卻是一個倒退。男主角白樂天是作者大力歌頌的人物,他關心國事,第二出(高陽臺〕中的“藩鎮縱橫,朝綱解紐,正澄清攬轡時節”,鮮明地表明了他反對藩鎮割據的態度。他忠君,在當時這種思想含有維護中央集權,維護國家統一的意義;他忠于職守,身為諫官,看到“朝延多故”,“深州窘卒誰安定,下博饑民勢若傾”,就希望“早宜區處,拯濟生靈”。為此他不顧個人安危,犯顏直諫,“向丹闕抒忠耿”。這時的白樂天是一個性格耿直,充滿生氣的形象。被貶之后,他在江州過著自由自在的悠閑生活,永日陶醉在湖光山色之中。他只是因為無親人而感到寂寞,于是先遣人接來小蠻、樊素,后又派人迎娶興奴,聽琵琶、訴別情而淚雨滂沱,青衫盡濕。總之、在后半部劇中,白樂天當年的朝氣幾乎蕩然無存。最為奇特的是,劉一郎淹死后,劉禹錫、元稹要興奴隨白回衙,白竟說:“興奴已作商人婦,恐怕使不得。”經劉、元開脫才解除顧慮。后半部的白樂天未免太氣短了些。由于作者對白樂天的江州生活作了恬然自安的描寫,所以劇中最后雖有“天涯淪落不勝情”的話,但天涯淪落之恨卻也大大削弱了。
又是天涯滄落情
因為《青衫淚》和《青衫記》(以下簡稱兩《青衫》)對《琵琶行》的主題改變過大,從而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清人江春說:“舊人撰有《青衫記》院本,命意遣詞,俱傷雅道。”(《四弦秋序》)于是他的朋友蔣士銓(1725—1785)據《琵琶行》撰《四弦秋》(有《藏園九種曲》本)雜劇,“用洗前陋”。梁廷楠也說:《四弦秋》因《青衫記》之陋,特創新編。”(《曲話》卷三)。蔣士銓不僅是清代有名的戲劇家,而且是名詩人、史學家,清楊恩壽在《詞馀叢話》中稱蔣的《藏園九種曲》、“具史官才、學、識之長”。因為是史家,所以他寫劇本極重史實,改編則忠于原著。《四弦秋自序》即表現了這種態度,他說:“乃剪劃詩中本義,分篇列目,更雜引《唐書》元和九年、十年時政,及《香山年譜自序》,排組成章。
《西弦秋》分《茶別》、《改官》、《秋夢》、《送客》四折,寫長安名妓花退江因年老色衰嫁給潯陽茶商吳名世(諧無名氏之音),吳重利貪財,經常外出販茶,將花退紅一人留在江州,與孤舟、琵琶為伴。贊善大夫白居易因作詩指責時弊,觸怒了權貴,執政借口他在宰相武元衡被刺事件中先諫官上疏,將他貶為江州司馬。一天晚上,白在潯陽江頭送客,聽到琵琶聲,請演奏者花退紅過船相見,聽了她的湛演奏和不幸身世的訴說,引起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深沉感慨,因而沮濕青衫。第二天他根據此事寫作《琵琶行》。
由《琵琶行》到兩《青衫》,到《四弦秋》,經歷了“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兩《青衫》改變了《琵琶行》的主旨,《四弦秋》又改變了兩《青衫》的主旨,重新奏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主題。劇中的花退紅已是半老佳人,嫁給茶商吳名世后,不可避免地產生沖突,花重情,希望夫妻恩愛,廝守過活;吳重利,是個“多財婿,寡情爺”,他擱不下“銅山金穴”,雖經花退紅一再婉勸,但當另一茶客烏子虛一來相邀,便說“買賣事大,顧你不得”,撥腿而去,一去便音信杳然。嫁了這么一個不知感情為何物的“莽漢”,她深感孤獨、惆悵,在影單形孓的飄零生涯中,不由回憶起京都生活。在第三折中作者別開生面,采取插敘的手法,用夢幻的形式來追述昔日的繁華,與現實對比,形成極強的反差,更見今日的凄苦。入夢前她唱了一曲〔小桃紅〕:
曾記得“一江春水向東流”,忽忽的傷春也。我去來江邊,怎比他“閨中少婦不知愁”。才眼底,又心頭,捱不過夜潮生,暮帆收雁聲來趁著蟲聲逗也。靠牙檣數遍更籌,難道是我教他、教他去覓封侯?
曲文寫得情景交融,滔滔江水,夜潮暮帆,雁聲更聲,無不含情,她的憂愁就如不盡的江水,又如夜潮之洶涌澎湃,那凄涼的雁聲蟲聲正與她的心聲相應,已是夜闌人靜,只有更聲陪伴著這位不眠之人。作者借用古人詩詞,繪出詩情畫意,正用反用,點化無跡。
再請看入夢后唱的〔黑麻令〕:
拋撇下青樓翠樓,便飄零江州處州,訴不盡新愁舊愁。做了個半老佳人,廝守定蘆洲荻洲。渾不是花柔柳柔,結果在魚舟釣舟。剩當時一面琵琶,斷送了紅妝白頭。
這真是傷心人語!作者巧妙地用前后句景語作今昔對比,表現花退紅對其一生不幸的傾訴,對晚景的悲涼感嘆。曲中疊字雙聲,繁音促節”進一步加強了表現力,從中看出作者作為詩人的才華。花退紅雖然感情生活是那么不如意,可是她仍然一心系在吳名世身上,夢醒后便想到“不知他那幾擔新茶可曾賣去否”,這實是盼望丈夫趕快能把新茶賣完,早日返家,這也是花氏對夫妻團聚生活的盼望。但這種盼望竟成了一種奢望,第四出自訴身世后,她痛苦地唱道: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他一去浮梁不見來,守空船難耐,歡娛夢,好傷懷。把四弦收,一聲裂帛。曲終時,低鬟重拜,料西舫東船不解,只一片江心月白。
前人說此曲妙處如“彈丸脫手,神妙獨到,斯為化工。”作者熔鑄《琵琶行》的詩句入曲,恰到好處地寫出她孤舟獨守的寂寞、悲苦心境。作者為商人婦取名花退紅就有概括她一生由盛而衰的寓意,并突出她現實處境的悲哀。
蔣士銓《四弦秋》中還依據史實揭示了白居易被貶的遠因近因,遠因是“論事殿中,天子變色”,此外,作諷喻詩又得罪了權貴,一旦有事,他們便乘機參劾;近因是越職言事。而這些正表現了白居易的忠鯁,為國為民的赤誠。即使被貶江州之后,他仍關心國事,他分析時局,關心朝政,正所謂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吧,這也是與兩《青衫》不同之處。作者還著重描寫了白居易被貶的抑郁心緒,當花退江的琵琶與自訴,引起了他強烈的天涯淪落之感時,他唱道:
瘦嬋娟,啼痕暗揩,鈍男兒,淚珠似篩,同一樣天涯愁憊。流落恨,怎丟開;遷謫恨,上心來。(〔南園林好〕)
同樣的“天涯愁憊”使花、白二人都淚落漣漣,將花之流落恨與白之遷謫恨連綰一起,極寫白居易心情的沉痛,也突出了原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主題。
〔尾聲〕則進一步推而廣之:
看江山不改人相代,嘆兒女收場一樣哀。(明日下官將一事譜作《琵琶行》一首,使他日播于樂府,教那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兒淚同灑。
《琵琶行》中的盛衰之感,淪落之恨,只限于琵琶女與作者二人而已,充其量不過還有送客時的座中之人,而蔣士銓卻擴大到“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兒”,這自然包括不得意的作者自己。他在《琵琶亭別唐蝸寄使君》詩中說:“青衫我亦多情者,不向東流落淚痕。”不落乃是想強忍淚水,人到傷心處,恐怕想忍也忍不住。蔣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中進士,入仕途,二十九年(1764)辭官南歸,三十七年(1772)作《四弦秋》,正是他不得意的時候,因而借劇中人物之口而發感慨。在《改官》出中,白居易的好友給事中薛存誠說,朝中權貴排斥白居易不遺余力,“方今有道之士尚且如此,難怪六朝擾擾時,賢人把臂入林也。”就在這一出中又有“才高官不利,貶謫去訌州”的話,看來這不只是寫古事也關到現實。《茶別》中茶商不顧花退紅而去后,艄婆勸花說:“娘子,不但夫妻,大凡世上的交際都是如此,再不要去白殷勤,假親熱。”這恐拍也是作者的感慨之言。所以張景宗序《四弦秋》說:“借酒澆重重塊壘,君其然乎!”不過作者能將自己的感慨有機地溶化在劇情之中,不使劇中人物僅僅成為自己思想的傳聲筒。
劇中有兩條線索,花退紅嫁作商人婦和白居易被貶。這兩條線索交替發展。各不相干,最后在潯陽江頭重合。作者有意將二人遭遇一幕一幕地展現在觀眾面前,讓觀眾看出他們身分以及具體遭遇雖有不同,但盛衰變化,不幸命運又多么相似,從而水到渠成地引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主題。就像《琵琶行》一樣,花、白二人萍水相逢,他們之間的關系沒有超出相互同情的范圍,與兩《青衫》大異其趣,卻對原詩的主題更予突出。前人稱賞《四弦秋》,一方面是因為它的文詞優美,另一方面則是由“淪落”不得意而引起了共鳴。作者的朋友江春說的“殆人人如司馬春衫矣”,就道出了個中原因。所以《四弦秋》在流傳中惟有《送客》出“傳唱更”(楊恩壽《詞馀叢話》)。但江春所說“太傅之詩與太史之詞,皆千秋絕調,合而為一,其尤足以感人也。”則稱譽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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