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月娘是西門慶的正妻,一家的主婦,貫串始終的重要人物。
然而,她是歷來《金瓶梅》人物評價中分歧最大的一個形象。評改本批評她具“圣人之心”,是一個“可敬”的賢德之婦,而清代的張竹坡一反常態(tài),效金圣嘆攻擊宋江的故伎,處處指摘她奸詐、貪婪、愚頑及縱容丈夫做壞事等等,竟論作全書中最壞的一個女人。時至今日,不少人還是把她看作是“一個陰險人物,只是披了一張假正經(jīng)的畫皮而已”。
吳月娘究竟何許人也?在作者心目中,吳月娘無疑是一個用來與“淫婦”們作對比的符合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恁般賢淑的婦人”。這在小說的最后結(jié)尾處表現(xiàn)得最清楚不過了: “……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經(jīng)之報也。有詩為證:……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边@一回,作者還通過普靜師父的嘴說,她之所以有一個兒子,也是“平日一點善根所種”。顯然,作者對她的蓋棺定論是“善良”的。
吳月娘的善良、賢惠,固然與她“稟性溫柔”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由于這個出身于吳千戶家的小姐,深受了封建道德的熏陶,處處用三從四德來束縛自己。以順為正,克盡婦道,就成了她的忠實信條。有一次,由于潘金蓮的挑唆,她與西門慶一時不說話。這時,她的弟弟來勸她說: “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后姐姐,他行事,你休攔他,……才顯出你賢德來?!边@就從側(cè)面反映了她所接受的家教。在這類家教下,她作為西門慶明媒正娶的一個妻子,就必然將忠于丈夫,順從丈夫作為生活的基點,從中顯示出這個溫柔女子的持重、寬厚、善良、貞潔的賢德來。
她忠于丈夫,首先表現(xiàn)在私生活上無懈可擊。在西門家里,淫氣沖天,人欲橫流,而她足不出門,目不邪視,舉止穩(wěn)重,品格端莊,猶如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潔身自香。西門慶死后,她也一再擺脫了別人的引誘與威逼,保清白于最后。這不但與眾淫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與三醮的孟玉樓也有區(qū)別。她幫助西門慶主持內(nèi)政,也忠誠其事,處事公正。與五妾相處,不妒不驕, “一回家,好娘兒們親親噠噠說話兒”,得到大家的敬重。就是潘金蓮,在她面前也會感到有一種邪不勝正的壓抑感。吳月娘為了西門慶“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吃齋祈天,誠心祝愿。后來,盡管李瓶兒先得子,她也關(guān)懷備至,視同己出。這一切都出于對丈夫的忠誠,不失為一個賢淑大婦的身份。
那么,何以謂月娘“奸險”呢?有人說,她讓女婿陳經(jīng)濟出入內(nèi)閨,是謂“引賊入室”;她為求子而焚香禱天,是故施巧計;諸如此類,可以說不是硬加罪名,就是無中生有。事實上,真要數(shù)月娘罪行的話,主要就是張竹坡說的這一點: “若夫西門慶殺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盜賊之行也,其夫為盜賊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違其間,視為路人,休戚不相關(guān),而是以為好好先生為賢,其為心尚可問哉?”特別如西門慶拐騙李瓶兒的財物時,她還出主意: “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里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如此如此:夜晚打墻上過來,方才隱密些?!焙髞?,就是照這個法兒辦,而且由吳月娘親自領(lǐng)頭接運,運來的財物又藏在月娘房里。從這情況看來,確實可以給吳月娘安上個助紂為虐的罪名。
不過,本性善良的吳月娘對西門慶的“盜賊之行”并非事事慫恿或不聞不問,時或也有所規(guī)勸。第二十一回寫月娘祈天時,就擔(dān)心“夫主流戀煙花”,希望他“棄卻繁華”,西門慶聽后一時十分感動,說“我西門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fù)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 (評改本為了突出這一點,在第一回就加一段正面規(guī)勸西門慶少與應(yīng)伯爵一干人去鬼混。)再如西門慶將無辜的來旺解官時,月娘也曾“再三將言勸解”: “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好要拉刺刺出去,驚官動府做甚么?”當(dāng)西門不聽勸解后,她出來大發(fā)牢騷,罵丈夫“恁沒道理,昏君行貨”, “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每說話不中聽!”就是盜運花子虛家財物及圖謀李瓶兒一事,她也曾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過。
可見,吳月娘并非一味助紂為虐,不作勸告,而是往往勸了“不中聽”,甚至“當(dāng)惡言”,還要給她戴上一頂“不賢良的淫婦”的帽子。她感到委屈,感到懊惱,但在那個“夫為妻綱”的社會里有什么辦法呢?為了博得“賢良”的美名,不能不順從、順從、再順從!因此,我們可以說,吳月娘的助紂為虐之行,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性的表現(xiàn),而是屈服于“婦道”的產(chǎn)品。她的惡,完全是封建禮教逼出來的,是封建禮教三從四德之惡。
至于說吳月娘奸詐,也有點冤枉。在《金瓶梅》的娘兒們中,要數(shù)李瓶兒和她最老實,不機敏。她常常忍不住氣當(dāng)面罵人,或者中人家的圈套, 上別人的當(dāng)。比如第八十一回寫來保送迎春、玉簫給翟謙,不但路上奸了這兩個女孩,而且將賞得的兩錠元寶回家時克扣了一錠,還將言語恐嚇月娘。月娘不知是真,甚是感他不盡,打發(fā)他酒饌吃了,又拿了一匹緞子與他妻子做衣服穿。在這里,正如評改本所批: “月娘若呆,終不失為好人。”她斗敗陰險、潑辣的潘金蓮,并不是因為她的奸險勝于潘金蓮,而完全是靠她正妻的地位、貞潔的歷史、當(dāng)時的公理,堂堂正正地將潘金蓮壓服。如第七十五回潘金蓮撒潑,坐在地下打滾,自打嘴巴,松散頭發(fā),大哭大鬧,也無濟于事,因為潘金蓮畢竟低人一等,不清不白,毫無道理。最后金、梅被斥賣,也完全是她們自作自受,并不是吳月娘施行了什么陰謀詭計的結(jié)果。這正如她識破奸情時斥責(zé)金蓮所說的: “六姐,今后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的有漢子。香噴噴在家里,臭烘烘在外頭,盆兒罐兒都有耳朵!……我今日說過,要你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她作為一個正統(tǒng)的大婦,要守住丈夫留下的一切,是決不容許潘金蓮敗壞門庭,不得不采取這樣的斷然措施的。
吳月娘就是這樣一個符合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賢良正妻,是作者賴以平衡眾多“淫婦”的“正面形象”。然而,由于她的“正面”的實質(zhì)是“順從”, “順從”的對象又是一個西門慶!那么,在今天看來,其“正面”意義又有幾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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