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文研會作家魯彥發表的短篇《黃金》,茅盾認為是作家當時最好的作品。小說創造了如史伯伯這個鄉村小有產者的形象,他與魯迅筆下的本色的老中國兒女已有差別,多少感受著外來工業文明的波動。
如史伯伯的故鄉大概在浙東的鄉間,上一代留給他的只有一間破屋,一只破衣櫥,一張舊床,幾條板凳,而他憑著一生的勞碌經營,終于掙得了一份家產。有了十幾畝田,有了幾間新屋,一切應用的東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他借。兩個女兒,大的已出閣,兒子讀書知禮,又很勤苦,全家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在陳四橋一帶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了。當如史伯伯臨近老境,走路也踉踉蹌蹌時,他辭去了職務,將家庭的擔子擱在兒子的肩上。可是,兒子伊明出門一年多了,也不曾有多少錢寄回來。
今天,如史伯伯手里拿的是他兒子的信,一封又是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說,“不能寄錢來”,而家中的錢快用完了。如史伯伯憂郁了起來,他想繼續出賣自己衰老的勞力,然而,誰喜歡他去做賬房?誰喜歡他去做跑街?特別叫他苦惱的還是他所居身的那個環境。周圍人們的腦子里幾乎都充滿著一個“錢”字,他們“只認得錢,不認得人”, “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的欺侮你”,甚至幸災樂禍,乘人之危,敲詐勒索。
兒子來信而無錢寄回,確乎如同一種征兆一樣,一系列的打擊和磨難接踵地向如史伯伯涌來。最初,自然是周遭的飛短流長。作家尖刻地渲染著村婦們的嚼舌,這類鄉風本是我們民族的國粹,然而小說將它規范在一種病態的對“錢”的敏感中。如史伯伯家道的日顯式微,不只遭到殷實人家的訕笑,并且連那些早已窮了許多時日的村婦們也頗有一番寬慰的神情,她們猜測著,議論著,甚至也幸災樂禍地為多一個同道而激動著。接著是如史伯母的串門,既被人冷落,背后又被人懷疑是去借錢的;以往受人尊重的如史伯伯赴宴時又遭到別人的奚落和侮辱,竟讓他坐了下位;做羹飯祭祖時,族人又故意挑剔;強討飯的阿水也乘機勒索;年關逼近,家里的存款僅余幾角,而收賬人卻不顧情面,頻頻催索;晚上又遭偷盜而竟不敢聲張,怕人家說是為賴錢……不幸魚貫而來,甚至連十來歲的小女在學校也遭到老師的輕蔑和侮辱,最怵目驚心的是如史伯伯家的那條黑狗也因主人的窘困而被人虐殺。作家在有限的篇幅中騰出相當文字描敘那條黑狗的通諳人事。這是叫人靈魂震顫的一筆,沉浸在以金錢為本位的社會里的人,他們的心竟在牲畜之下!
折磨、奚落、揶揄、侮辱,不幸聯翩而至,是小說的基本結構,作家選取著密集的事件,似乎有些過分,但它們都極平常,每時每刻發生在如史伯伯的那個社會里。我們的人物的心靈深處是苦不堪言的,但他的全部應付又是那樣的軟弱。他苦惱地默想著,他壓抑著怒火,他陪著老婆哭,他點著一炷香向灶神跪著,還有從不信老婆的夢到多少相信老婆的夢,發展到最后自己做起小說末尾那個輝煌無比的夢——那個“充滿著希望和歡樂的景象”。這是一個卑微的靈魂,雖然他擁有并不匱乏的生活能力,命運之神也曾向他投送過燦爛的一瞬,然而他到底是一個小有產者,在外來工業文明波瀾的振蕩下,他的舟子是經不起幾番折騰的。他是個怯懦的靈魂,雖然他從實在的金錢世界中得到了教訓的苦楚,他也憤怒過,然而他是沒有力量與之抗衡的,因為他到底是生活在夢幻中。他的境遇,是舊中國小有產者的典型境遇。作家借著他的人物為農村的日漸衰頹發出了他自己的一聲悲嘆;他有著令人感動的人道精神,他對他的人物的同情在小說中可稱力透紙背,可他卻是迷惘的,因此他不恤用曲筆在寫盡人物的怯懦的同時還讓他做著希望的夢而活下來。魯迅評魯彥,說他是對罪惡的現實極端不滿,向往的是天上的自由的樂土,但又逃避現實而不能。實在是不刊之論。
在極有密度的事件串聯中,小說在構思上插入三次夢幻,兩次發生在如史伯母身上,第三次即是小說結尾如史伯伯本人的那個夢。這種對照的布置,將慘淡的現實與美妙的夢境交織一氣,造成了人物精神上的重壓。為著切合人物的性格,作家在描寫人物對于接踵而來的不幸的反應時,將人物的形體幅度控制在最小范圍內,而著力狀繪他的內心感受,那種如同在秋風中簌簌作響的心理反應。如史伯伯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載的驢子,挨著餓、耐著苦,忍著叱咤的鞭子,顛蹶著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這樣的渺茫,沒有一線光明,沒有一點希望”。小說中如史伯伯各處出現的內心活動,是以這一種苦悶、憤懣、驚悸的心理色彩為特征的。本該郁勃的形體反應被更為緊張的內心沖突所稀釋,這就是如史伯伯其人的世界,是他在《黃金》中所表現的那出近于無事的悲劇。
雖說如史伯伯遠非魯迅的小說人物那樣為人熟悉,但他是作家自覺私淑魯迅的產物,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為大師的文學人物中所無的內容。正如茅盾所說:“鄉村小資產階級的心理和鄉村的原始式的冷酷,表現在這篇《黃金》里面,在現文壇上,似乎尚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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