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山,又名劉嵚,是《拍案驚奇》卷三《劉東山夸技順城門,十八兄蹤奇材酒肆》中的主人公。
劉東山武藝高強,被人號為“連珠箭”,在明代嘉靖年間的北京巡捕衙門內,當上一名專事緝捕盜賊的緝捕軍校下級軍官。由于自恃“一身好本事”,衍生出劉東山顧盼自雄,睥睨一切的矜夸個性,殊不知因而招致日后人物命運發生逆變,最終走向自己的反面。作者即通過劉東山的命運遷徙和跌落,在這一人物身上植入了富于訓誡色彩的寓意。
明代中葉以后,商品經濟的潮頭日益沖擊著中國封建社會古老的河床。劉東山為時流裹挾,好好干著緝捕軍校的活兒, “心里覺得不耐煩做此道路”,激流勇退, “告脫了在本縣去,別尋生理”,走上了經商發家之道。
劉東山掛劍從商,卻無法擺脫種種困擾。在年底“收場買賣”中,劉東山到京師轉賣驢馬賺得了一百多兩銀子,他那躊躇滿志的良好心境和情緒似乎切需尋找一個得以釋放和宣泄的出口。京師順城門騾馬主人店中,劉東山偶遇鄉鄰張二郎,興頭上當著滿店旅客“須眉開動,唇齒奮揚,把兩只手捉了拳頭,做了一個開弓的手勢”,哈哈大笑道: “二十年間,張弓簇箭,不曾撞個對手,今番收場買賣,定不到得折本。”一席話不啻擲地有聲,語驚四座!劉東山這一番舉措發乎于心,形之于聲色,繼而動之舞之于手足間,絕妙生動地畫就了一幅逞勇使氣,驕矜自負者的肖像。
命運卻如同一個促狹鬼,常常會不期然與人開玩笑。劉東山順城門騾馬店一番“天下英雄,舍我其誰”的表演誠然淋漓痛快,但卻沒有預料他的一生未曾受挫的常態生涯從此走到了盡頭,開始向他那“一生好漢”的負面跌落。
置身于自己命運的轉折點上,劉東山對即將面臨的處境卻木然不覺,依舊我行我素。翌日睡起, “將銀子緊縛裹肚內,扎在腰間。肩上掛一張弓,衣外挎一把刀,兩膝下藏矢二十簇,揀一個高大的健騾,騰地騎上,一鞭前走”,以一派瀟灑倜儻的姿態,邁進了正在逼近的危機陰影之中。疾赴歸旅的劉東山,不久即相遇一位不速之客。打量之下,對方不過一個“相貌俊逸,身材小巧”的“美少年”。雖也短劍長弓,高頭駿騎,但在劉東山眼里,與其說他是一個雄姿英發的少年武士,不如說是一個“腰間沉重、語言溫謹”的陌路旅人。劉東山聞其自稱“往京貿易”賺了點錢歸家婚聚,且口口聲聲以“先輩”相呼,那片心理防區更早早化作了子虛烏有,飄飄然反覺其“年少可欺”。
如果說劉東山已犯下第一個過度自負的錯誤,那么在此他又無可挽回地犯下了第二個錯誤:以貌取人。以至在那少年有意挑逗下,“正要夸逞手段”的劉東山恰似被揉著癢處,不由又進入了自吹自擂的角色。然而這回他馬上就嘗到了自己種下的苦果:那同行少年對劉東山的舉止不過報以微微冷笑,不經意地借了那張幾經吹擂的勁弓來, “左手拿住,右手輕輕一拽就滿,連放連拽,就如一條軟絹帶”,劉東山目睹于此不由大驚失色。待劉東山去拉少年那張弓時,“用盡平生之力,面紅耳赤,不要說扯滿,只求如初八月夜頭的月,再不能夠”。
就著兩張弓,不過幾個簡單的動作,片刻之間便造成了劉東山懸殊強烈的心理落差。那種張狂囂浮的心理意識頓時輸去大半,滿面驕浮之色一掃而光。但為時晚矣,劉東山的命運已被注定了。如同是劉東山的鮮明對照,那少年卻不事聲張、異常沉著,依然與劉東山同行同宿。直至第二天日西時, “少年拍一拍馬,那馬騰云也似前面去了”。
斯人已去,但留下的強烈震撼卻不曾消逝。所謂“在賊窠里弄老了”的劉東山見此行止,心理危機反而愈演愈烈,不由陷入更深刻的內心惶恐之中: “天教我這番倒架也,倘是不良人,如何敵得,勢無生理。”劉東山這一心理活動即刻就為冷峻的現實所驗證。恐慌和不安情緒支配下的劉東山迍迍而行不過一二十里,就發現那少年已遙遙地張弓立馬斷路在前,道著名兒要劉東山留下腰間騾馬錢。此時此刻,面對強項,劉東山除了愧悔莫及以外,唯有置堂堂一條好漢臉面于不顧,俯首聽命, “解了腰間所系銀袋,雙手捧著,膝行至少年馬前”,眼看那辛苦賺來的一百余兩銀子被人于戲謔調侃中輕易取去——劉東山為自己的虛驕與浮夸,為不召而至的人生教訓,付出了頗可觀的代價。然而更為慘痛的是,隨之付出的還有劉東山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對于他來說,失去銀錢事小,重要的是“一生好漢名頭到今日弄壞”,劉東山作為“無敵英雄”的生涯到此打上了句號。
遭此打擊后的劉東山再無意于張揚其外的彎弓簇箭之事,隱名埋姓“在村郊開個酒鋪,賣酒營生”,聊以打發洗卻了光彩的日子。
然而命運之神卻再度光臨,為劉東山改弦更張后的生涯添加了富有喜劇色彩的一筆。三年以后,劉東山不期又與前番少年“狹路相逢”,地點就在東山的酒肆內,與之俱來的還有另十個伙伴。這次重逢使劉東山不啻如驚弓之鳥,唯恐重演“前度劉郎”的遭遇,一時“嚇得魂不附體”。正當他雙膝跪下、拱手求饒的當口,那少年卻把劉東山扶將起來,款款道出一番緣由,揭破了一個令劉東山如夢初醒、猶自不敢回首的謎底,并從囊中取出千金,以十倍之數還了東山那百兩騾馬錢。
端的是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命運惡作劇。劉東山以夸技而罹禍,最后又因禍得福,更有如經歷了一幕人生的悲喜劇,而所失遠甚于所獲。惟其主演這幕悲喜劇的并非別人,正是劉東山自己。在人生舞臺上,劉東山始而扮演一個強悍自大者角色,終而以謹小慎微者形象告退,就中體現了凌濛初在這一人物身上借以寄托的規箴和警世的幾重命題,同時也交雜反映出作者信奉的人生哲學與處世態度。
作為一個虛構的小說人物,劉東山在作品不足四千字的篇幅內,那種前倨后恭的形象被刻畫得栩栩如生。觀之人物塑造過程,無論從正面切入,抑或側面烘托,都展示了作者精當純熟的藝術手腕。從呈現人物面貌的總體結構看,劉東山命運跌落的際遇,沒有被作者放在其通常較易出戲的職業武行生涯中去表現,而是置于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環境之中一劉東山棄職經商,從事“收場買賣”的節骨眼上加以重筆渲染,由此建立起的敘事框架,有利于營造和強化人物命運起伏跌宕和出其不意的效果;同時,傳達出與人物所處環境相應的時代氣氛,體現了作者藝術處理方式上的別具只眼。在揭示人物命運的細節調度方面,作者同樣也不乏匠心獨運。如劉東山臣服于同行少年的關鍵之筆,作者沒有落墨于兩人正面交手的直接描寫,而是通過對道具的運用——雙方互試對方所攜之弓這一情節,寫出劉東山因此受到的震撼,既精簡筆墨,又不落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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