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曹雪芹《紅樓夢》中的人物。脂硯齋評之為“亂世之奸雄”。但這個奸雄迥然不同于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的其他公式化、概念化的奸雄形象,他有自身的不同凡響之處。一方面,在賈雨村身上高度集中地體現了封建官僚階級的全部本質特征: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媚上欺下,趨炎附勢;兇狠殘忍,反復無常;另一方面,他又才貌雙全,氣度不凡;機敏精干,胸有丘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顯出詩書子弟的風流倜儻和仕宦世家的老辣練達。他蠅營狗茍,卻總是表現出別具一格的坦蕩灑脫;他傷天害理時,也必定是滿口仁義道德、玄理天機。這兩個方面就這樣奇妙地在他身上結合著。
賈雨村“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如果按照《麻衣相法》一類書來論相,賈雨村無疑是非常標準的貴相。那位“稟性恬淡”、志趣高潔的甄士隱,就再三表示過對賈雨村的極端賞識和推重:“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甄家小丫環嬌杏,也因驚詫于他“生的這樣雄壯”而“不免又回頭兩次”地多看他幾眼。雨村與士隱見面時總是彬彬有禮,但卻不阿諛諂媚。士隱具酌邀飲,他也“并不推辭”,而是笑著說: “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態度不卑不亢,何等豁達大方;席間乘醉吟詠,氣振興豪,更毫無局促拘謹之態。甚至,當甄士隱為了替他功名前程開辟飛騰之途而慷慨相助時,他也“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這樣的行事,頗像歷史故事中所常見的俠義之士,他們懂得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的道理,而總是在受恩之際,已默然有誓在胸了。雨村在得到士隱的慷慨饋贈后,酒宴三鼓方散,他“五鼓已進京去了”。為了趕明年的“大比”,連待天明向恩人面辭一聲都等不得了,其追逐名利之心之急切,躍然紙上。
雨村進京一舉中榜,旋即當上了縣太爺。他初上任時就碰到了一件人命案子。薛蟠打死馮淵而要爭買的丫鬟恰好就是他的“大恩人”甄士隱丟失的女兒英蓮。他起初在不明真相時,曾大怒道: “那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地走了拿不來的!”真有一派正大光明、除暴安良的氣勢!可是當他從門子那里得知了薛蟠的來歷和那張“護官符”后,便馬上“隨機應變信如神”了。雖然他乍聽說這被賣的丫頭就是英蓮時,也感到“駭然”,可是很快就鎮定下來,并決定了自己的對策。所以,當門子向他講述了英蓮的悲慘遭遇后,他不但無動于衷,反而發表了一篇“孽障遭遇,亦非偶然”、“夢幻情緣”、 “薄命兒女”的玄虛議論。最后說什么“且不要議論他人”,似乎英蓮與他毫無關系。他把整個心思都用在如何包庇薛蟠的問題上去了。于是,他從開始時的勃然大怒,要“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家屬拿來拷問”,卻變成了最后的“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并“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大討其好。從在這緊要關頭前后判若兩人的變化中,賈雨村的那種內在的虛偽狡詐,陰險殘忍,忘恩負義,趨炎附勢的惡劣品質已暴露無遺。外表上冠冕堂皇,一肚子男盜女娼,是賈雨村人格的基本特征;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十足的兩面派作風,則是他做人的基本訣竅。后來,在一個渡口小廟里,賈雨村偶遇甄士隱。他又是滿口感恩戴德之詞,什么“既遇恩公”,“當得供奉”,向甄士隱請求“指示愚蒙”,要“朝夕領教”。然而,片刻之間,小廟火起,眼看“烈焰燒天,飛灰蔽日”,剛才還口口聲聲說對甄士隱“溯洄思切”的賈雨村,此時卻只“恐誤了過河”, “那肯回去看視”?為了“名利關心”,對自己的第一個知遇者竟然見死不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賈雨村當上“縣太爺”后,竟然不計較身份和地位的變異,娶了他單相思時的甄家的丫頭嬌杏。他并不因嬌杏的“微賤”出身而加以歧視。為一酬“風塵知己”,他并且不拘世俗禮儀地把嬌杏由“二房”轉正為“正室夫人”,何等風流倜儻!但對葫蘆廟出身的沙彌門子,他卻露出了另一副嘴臉。在他需要沙彌門子幫大忙時,他可以“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恩寵有加地與之攜手笑稱“故人”,把個沙彌門子籠絡得受寵若驚,盡心竭力地為他出謀劃策。了結葫蘆案后,他卻翻臉不認人了。因為他擔心沙彌門子會“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而且自己“徇情枉法”的把柄被他抓在了手里,所以“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當初雨村入仕途初次受挫,卸職之日, “本府各官無不喜悅”。在人人幸災樂禍的難堪之中,他卻表現得那樣豪爽豁達: “那雨村雖十分慚悔,面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彼┤坏亟淮^公事,從容地安頓好家屬,“卻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人們會以為他從此要做一個遠離官場、忘卻名利的隱士,其實不然。當看到他后來又“忙忙”地“尋情找門路”去謀求復職,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擔風袖月”,走的是一條以“隱”求“顯”的終南捷徑。果然,他的“清操”為林如海所賞識,從而輾轉叩開了聲勢赫赫的賈府的大門,一帆風順地謀得了復職。
從賈雨村的這些所作所為,我們領悟到了他的人生哲學:凡是有利于自己往上爬和贏得儒雅風流美名的事,他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干;如果有誰有可能阻礙了他的前程,不管你是“知己”、“至交”還是“恩人”,他都可以毫不留情地一腳踢翻。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他不擇手段。這一做人的準則,同樣表現在他與賈府的關系上。
賈雨村作為一個野心家、陰謀家、政治投機家的才干,主要地就是在他與賈府的關系中表現出來的。在這一關系的處理上,賈雨村表現得可謂深謀遠慮。是恭是倨,全看賈府權勢的升降,于他個人利害的得失和烏紗前程的吉兇。當他還是一介寒士,需要借助賈府的引薦和提拔時,他對賈府的態度是那樣恭而敬之。第一次上門時,他誠惶誠恐地“先整了衣冠”,卑躬屈膝地“拿了‘宗侄’的名帖”去拜見賈政。他的“象貌魁偉、談吐不凡”大為賈政欣賞,而他對寧、榮兩宅各項事宜“一概都明白”,使賈政對他產生親切感。從此他就頻繁地出入于賈府,連暑熱天也不例外。為了迎合賈政急于培養寶玉懂得一些“仕途經濟”的心理,他“回回定要”請出深居大觀園的寶玉。連隱居深閨的薛寶釵都有感覺: “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跑什么!”為了替賈赦搞到幾把古扇,他卑劣地陷害無辜的石呆子。對此,連賈璉都很不以為然: “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家傾家蕩產,也不算什么能為。”即使后來由于“由王子騰累上薦本”的獎賞而終于飛黃騰達,有了相當的地位和身份后,他對賈府依然擺出一副很是“知恩報德”的面孔,在一些通風報信之類的小事上都表現得甚是殷勤周到,如“打發人來告訴”賈政, “舅太爺升了”。
當賈府雖遭挫折,但還尚有可期的時候,他的態度還很留有余地:“即忙找著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后又道喜,問一路可好”,真是體貼之至。但一旦賈府大廈將傾、勢成必敗時,賈雨村馬上就露出了狠毒猙獰的面目,重演了他對英蓮和沙彌門子使用過的落井下石、過河拆橋的那一手: “怕人說他迥護一家兒,他倒狠狠地踢了一腳,所以兩府里才到底抄了?!?/p>
賈雨村雖然“人也能干,也會鉆營,官也不小了”,但他也不可能逃離“劫數”,終于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的末路。在《紅樓夢》中,賈雨村這個積極的入世者是與那位看破紅塵的遁世者甄士隱對照起來刻劃的。曹雪芹不僅表明了對賈雨村這類人的批判態度,而且通過自始至終的對照構成全書結構的網絡,使這兩個人物具有了超出形象本體之外的象征意義,從而蘊含了作家對人生的某種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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