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鑒賞·家書·給母親的信》注釋與鑒賞
冼星海
媽媽:
上海“八一三”的炮聲使整個中華民族有血氣的民眾覺悟了!團結了!從此以后國土四周圍都布滿著敵人的火焰,每一個中國人都免不掉危險。六年前的三千萬流民的印象,當我還沒有忘記的時候,如今又遭遇到更大的浩劫,更殘忍的屠殺了。在這關頭,我們每一個中華民族的國民再沒有第二句話,“只有保衛國土來參加這偉大而神圣的戰爭!”我們并不贊頌戰爭,可是沒有戰爭,或許就不能發現人類的真理,沒有戰爭,就失掉自由和獨立的存在。
親愛的媽媽: 我是在上海開火后五天離開那素稱安逸的上海的。沿一條彎曲的蘇州河向前進。一路上也都是四處炮聲,頭上也都是敵機盤旋。同行十四人一樣地不顧一切向前,為著踏上一條大路,竟沒有顧到目前所坐的是一只拖糞小船的臭味,和肚里的饑餓。但,媽媽: 你得明白我們并不是逃難,我們十四人都是救亡的勇士,雖然還沒有實現我們預期的愿望,可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明了自己對國家應負的責任。從出發到今天已經是整整四個多月了,一百多天的旅程,一百多天的過去,國土又不知淪陷多少,同胞又不知被屠殺多少?!但我們并不悲觀,也許我們失去了的土地會被炸成一片焦土,但到最后勝利在我們手里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收復已失的土地,更可以重建一切新的建筑、新的社會。偉大的先驅告訴我們:“沒有破壞便沒有建設。”只有趕走了敵人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現在我已到武漢了,并且不久又快去重慶。在這無一定的飄流生活,雖然也為著國家宣傳救亡工作,但遇到像今天晚上的漫漫的黑夜,那凄涼冰冷的四周,我好像耳邊有無數的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和失去了母親的兒子的哀訴。那不能告訴人的,潛伏般的音樂,很沉重地打我,使我不能不又想起了我唯一的你——媽媽。我想在每一個母親也想念著她自己的兒子出發為國宣勞的時候,或許會更懇切些吧!是的,或許會更懇切的!因此我半夜沒有酣睡。但想念著國家的前途和自己應負的責任,我又好像不得不要暫時忘記你了,忘記一切留戀,但我并不是忘記了你偉大的慈愛和過去五十多年的飄零生活,我更不是忍心地來拋棄你去走千百萬里的長程。可是我明了我自己的責任,明了中華民族謀自由、獨立、解放的急切。我是一個音樂工作者,我愿意擔起音樂在抗戰中偉大的任務,希望著用宏亮的歌聲震動那被壓迫的民族,慰藉那負傷的英勇戰士,團結起那一切苦難的人們。但,媽媽,我常感到自己能力的薄弱和自己實際生活的缺乏,雖然有時站立在整千整萬的民眾面前,領導著他們高歌,但有時我總有戰栗,因為我往往不能克服自己的情緒又想到遙遠的媽媽了!可是當我每到一個地方的時候,我都被那民眾歌詠的情感克服了,令我不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你,而且又更加緊我的工作。和他們更接近,更使我感覺自己的情緒已移向到民眾了。我不時都在媽媽面前說過,我不是一個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音樂家,我要做個生在社會當中的一個救亡伙伴,而且永遠地要從社會的底層學習。過去二十多年的流浪生活,就告訴我實際生活的經驗是超越了學校的功課的。我常常感到民眾的力量最偉大,民眾對音樂的需要,尤其在戰時,那使我不能不忍痛地離開你而站立在民眾當中。他們熱烈地愛著我,而我也愛護他們。
自我離開上海后,媽媽必定感到很寂寞,因為并沒有親近的人在你身旁。連可靠的親友也逃避到香港去了。但我很希望媽媽放心,這次抗戰是必定得到勝利的,只要能長期抵抗下去。但在英勇的抗戰當中,我們得要忍耐,把最偉大的愛來貢獻國家,把最寶貴的時光和精神都要花在民族的斗爭里!然后國家才能戰勝。所以在爭取民族解放的國家當中,我們更需要偉大的母性的愛來培植許許多多的愛國男兒——上前線去,或在后方擔任工作。這樣才能夠發展每個人對國家的愛。媽媽!我更有一件事情可以安慰你的,就是現在我已經開始寫《中國兵》了。這作品是繼續《民族交響樂》之后的,是純用音樂來描寫中國士兵抗戰的英勇,保衛國土的決心。那偉大士兵的抗戰精神,已打動每一個父母的心。在《中國兵》作品當中,我們可以聽每一個不怕死的士兵向前沖。每一個做媽媽的都能夠忍痛地拋棄私愛來貢獻她們唯一的兒子出征。《中國兵》的寫作就是根據愛的立場,偏重愛民族的偉大任務。我也曾和傷兵們談話,我也聽過很多士兵沖鋒和游擊軍的故事。可是我也得親歷其境,并且要參加作戰,才能更明了《中國兵》的偉大。我除寫作之外,我還想走遍各后方作救亡歌詠宣傳運動。
在武漢七天后,我們預備去重慶各處擔任后方宣傳工作。我想在這長程的旅途中,我可以受很多社會的啟示,得許多作曲的材料。我雖然時常地要想起媽媽,但理智會克服我,而且我自己知道在這動亂的大時代里,沒有一個被侵略的人民不是存著至死不屈的精神。如果將來中國打勝仗以后,那一切的母親們和兒子們都能有團敘的一天。國家如果被敵人亡了的話,即使僥幸保存性命,但在偷生怕死的生活中和不純潔的靈魂的痛苦,比一切肉體的痛苦更甚了。為著中華民族的生存,我希望一切的母親們和兒子們都勇敢地向前,中華民族解放的勝利,就是要每一個國民貢獻他們的純潔的愛國心。同心合力在民族斗爭里產生一個新中國。
別了,親愛的媽媽,祖國的孩子們正在爭取不愿做沒有祖國的孩子的恥辱,讓那青春的戰斗的力量支持那有數千年文化的祖國。我們在祖國養育之下正如在母胎哺養下一樣恩賜,為著要生存,我們就得一起努力,去保衛那比自己母親更偉大的祖國。
媽媽,看了這封信以后,我想,在您的皺紋的臉上也許會漾出一絲安慰的微笑吧。
再見了,孩子在征途中永遠祝福著您!
星海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作者]冼星海(1905—1945),廣東番禺人。現代作曲家。先后在嶺南大學預科、北京藝術專門學校音樂系、上海國立音樂院及法國巴黎音樂學院學習音樂。1935年歸國后,參加抗日救亡音樂活動。1938年11月赴延安,翌年任魯迅藝術學院音樂系主任。1940年赴蘇聯考察,1945年病逝于莫斯科。作品有大合唱《黃河》等。
[鑒賞]如果略去此信中的稱呼,這篇慷慨激昂的文字留給讀者的印象,也許更像是一份表達抗敵御侮的宣言,而不是一封兒子寫給母親的家信。當然,這并不是說這位著名音樂家是個鐵石心腸的無情漢子,更不是說這些文字是一時沖動或矯揉造作的產物——這可以從文內幾次情不自禁流露出來的對母親的思念中得到證明。最合乎情理的解釋只能是: 這位人民音樂家的愛國心太強烈了,責任感太強烈了!在這民族存亡的關頭,他把民眾和祖國當作母親。他時時自覺地抑制一己私情,把最大的心靈空間騰給祖國和人民。那種勇赴國難、義無反顧的英雄主義精神,令人不能不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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