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旬的一天,天高云淡,遼遠深邃的晴空嵌進擋風玻璃中,仿佛一張修過頭的桌面壁紙。他手握大奔的方向盤,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車子穩而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有節奏的輕微震顫,讓人產生身處襁褓或愛人臂彎中的安全感。下高速后,防護林逐漸消失,視野變得開闊,秋收已近尾聲,空曠的田野在陽光的籠罩下顯得稀薄、輕盈,周遭一派非同尋常的靜謐。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鄉村圖景,和20多年前他離開家鄉時相差無幾,他曾以為再也不需要看上一眼。盡管當初他離開家時曾咬牙切齒地發誓總有一天會衣錦還鄉,可那不是為了看野景,而是為了看人,更為準確地說是為了讓別人對他刮目相看。
事實上,鄉村的改變非常大,不變的只剩下了田野、河流與樹木,凡是有人住的地方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即便是野地里也多出了很多廠房和大型養殖場,如果不是門口的招牌,從外表很難看出養的是什么,那些牛、羊、雞等如今都過上了高效率的、違反生長規律、令人類有利可圖的現代生活,宛如“996”的上班族。道路也變了,他不得不跟隨導航才能抵達那個被稱為故鄉的地方——位于蘭泉河畔的西黃莊。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講,這里只能算半個故鄉,他真正出生的地方在山北邊的一個村子,但因為建水庫,整個村子早已被湮沒,在他三歲時舉家遷到了西黃莊,成為那些人嘴里所謂的“外來戶”。
自從他懂事起,他就明白自己家無法融入這個村莊,和多年后他在城市遭到本地土著的排擠簡直如出一轍。他的父母一直是閑言碎語的焦點,直到他們死后還曾被村民們偶爾提起,口吻里充滿遺憾,惋惜這對夫妻的過早死去讓他們少了很多茶余飯后的談資。他爸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還結巴,他媽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而略顯癡呆,咧嘴傻笑是其固定表情。父母身殘志也殘,破罐子破摔,雖然生了一個健康的兒子,卻并沒有把日子過好的決心。父親好吃懶做,脾氣暴躁,是個酒鬼,一旦喝醉了就把老婆打得嗷嗷叫,滿當街跑,成為全村人的笑話。村里人基本上都不拿他們當回事,分地時他們家總會分到那些挨著河套,不方便澆水,沒人要的地塊;平時里冷嘲熱諷可謂家常便飯,父親甚至習以為常,在別人調侃他不該那么暴力,小心老婆被打跑時,他竟然自豪道,女人就得打。
父母扶不上墻,連帶著他從小就被孩子們孤立、欺負、遭受各種捉弄,比如給他起難聽卻又貼切的外號,往他書包里塞死老鼠、帶血的衛生巾等穢物,拿粉筆頭砸他,讓他幫忙抄作業等。他也曾反抗過,尤其是和那個領頭的名叫于國強的男生打過架,怎奈他生來就弱小,不是狠角色,況且對方的爸爸是村支書,一呼百應,人多勢眾,為此反而惹來圍攻,弄得傷痕累累,導致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像只避貓鼠般在角落里,盡量不讓人注意到,直到升入五年級進入一所更大的學校后,情況才稍微緩和。進入高年級后,他逐漸認識到成績的重要性,也意識到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考出去才能徹底離開這個地方。
就在他發奮圖強,努力學習時,意外接連而至。首先是他上初中二年級時的那個初春,母親去趕集,回來時抄近路,從早已開化的蘭泉河上經過,結果掉進冰水中,等到被救上來時已沒了呼吸,據醫生說她不是被凍死或溺死的,而是因為害怕而引發了心臟病。原來母親有先天性心臟病,可之前誰都不知道。秋天,父親和一個經常開他玩笑的村民發生口角,當天夜里,他提刀砍死了那個睡夢中的人,因此被判了死刑。這時他才明白原來父親之前一直默默忍受著侮辱,甚至裝傻充愣,配合著那些人的演出,以前竟是他誤會了父親。父親被執行死刑時,他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雙重打擊并沒有讓他倒下,反而讓他化悲憤為力量,超常發揮,他是整個鎮子那一屆里唯一考上縣一中的學生。
“前方230米右轉,進入國強路?!?/p>
導航顯示,距離村子只剩三公里多一點兒,國強路是一條鄉間公路,瀝青鋪就,寬闊、平坦,不同于一般的水泥板窄路。路西就是蘭泉河,比他記憶中的細小。他打開車窗,放慢速度,仔細欣賞,河堤上依然生長著白楊樹,又細又高,似乎營養不良的人,河水比之前少了許多,而且渾濁不堪,即便從路上也能看出它們是深綠色的,可還是有人坐在岸邊垂釣。一座混凝土大橋接通東西兩岸,應該是前幾年修建的,比他小時候那座寬闊、氣派,卻少了古樸。小時候,他經常來河邊放鴨子,放牛,羨慕地看著其他男孩在水中嬉戲,或是站在橋欄桿上往下跳,激起晶瑩的浪花,在陽光下反射出小小的彩虹。
經過這座橋,來到河東,就能進入村子。他在埝上停車片刻,抽了一支煙。從河埝上往東看,整個村子盡收眼底,房子比之前幾乎多出一倍,也高了許多。扔掉煙頭,抬腳碾了幾下,躊躇半晌,方重新鉆進車內,隨后發動車子,朝著村中開進。他先在各個街道繞了繞,街道整齊劃一,全是水泥板,門口再也沒有柴火垛或豬圈,只碰見了幾個老人和小孩,連狗和家禽都沒遇到。下午3點多,整個村子靜悄悄的,仿佛睡著了。循著記憶,他來到了前街的中間位置,他家以前就住這??既肟h一中后,他想把房子賣掉,可沒人買,那房子本來造得也不好,根本值不了幾個錢,后來村委會收回宅基地,給了他兩萬塊。他用這些錢上完高中,考上了省會的一所大學。
他家的房子早已不復存在,轉而被一棟二層小樓代替,四周是高高的圍墻,大門口停著三輛車,分別為寶馬、越野車和皮卡??磥磉@是個富裕人家,會是誰家呢?他心生好奇,于是下車,稍微走近一些。忽然,門內有一群狗一聲接一聲叫起來,聽聲音像是兇猛的大型犬,他駐足。這時,院內傳來女人的呵斥,狗叫方漸漸住了。接著,一個女人走出大門,提著塑料袋。看上去不過40多歲,長得還行,但氣質俗艷。她將袋子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順帶朝他瞥了一眼,進門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懷疑和質詢,但終究沒有開口。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上了車,朝西開出不遠,在一家小商店門前熄了火。
小時候,他經常來這里買東西,店家姓劉,有兩個兒子,他上小學時,大兒子已經結婚,老二在店里幫忙。記得有一次他來買鹽,剛好于國強也在買東西。他把錢放在柜臺上,于國強張嘴將他的錢吹到了地上。劉家老二目睹了全過程,但還是對他道,把錢撿起來。他道,又不是我弄的。劉老二道,是你的錢你就得撿。他道,我已經給你了,就是你的了,誰弄掉的你讓誰撿。劉老二命令道,我就讓你撿。于國強幸災樂禍,笑著看戲。最終,他揀起了錢,沒有接劉老二扔在柜臺上的兩袋鹽,而是跑到了鄰村小賣部。
一進商店,他就認出了賣貨的人,是劉家的老頭子。細細算來,這老頭少說也得70多了,但精神還不錯,問他要什么。他問,有芙蓉王嗎?對方道,沒有,我這最貴的是紅塔山。他道,來一包,多少錢?對方道,15。說完,給他拿出一包。他拿出手機,老頭道,只收現金,手機沒法付款。他只得回到車上,從錢包里翻出20塊。付了錢,他問,大爺,于國強是這個村的嗎?老頭問,你打哪兒來?他道,西邊,我是他一個老同學。
老頭道,那你還不認得?他家就在這條道上,那個二層樓就是,不過他是個大忙人,這邊和縣里都有家,不知道他昨兒是不是住這兒。他道,我看他家門口停著三輛車呢。老頭道,那估計在大媳婦兒這,前兩天他爸過生日,挺熱鬧,來了不少人,小轎車從東頭直排到西頭。他疑惑道,大媳婦?難道他兒子都結婚了?老頭面露不屑道,他有倆媳婦,你不知道?老家這個是大的,小老婆住縣城,才二十出頭,比大老婆好看得多。他詫異道,兩個媳婦?沒人管?不打架嗎?老頭道,人家里的事,誰管?不打架,相處得還挺好,誰讓人家有錢呢!
我記得上學時他可壞了,學習也不好。他道。
說明有能耐。老頭道,現在可是大老板,開著好幾個廠子,你是從“國強路”來的吧?那條路是交界處,不管哪個縣都不愿意花錢,人家一出手就是幾百萬,不光修了路,還把橋也翻新了,這是為民造福的好事兒,大家伙都會記得。
我還是上小學時來過一趟,我記得他家蓋樓那地方以前不是他們的吧。
老頭想了想道,你不說我倒忘了,那之前住的外來戶,一家子窩囊廢,姓什么來著。
胡說!他氣得大吼,轉身就走,逃跑似的鉆進車子,隨即發動,從后視鏡中見那老頭舉著煙在后面喊他。他一溜煙開到河埝才熄火,他將額頭抵住方向盤,想起這些年來努力打拼,為的就是能有這么一天,這么一刻……手機忽然響起,他馬上接聽,對方道,明天記得把車還我,下午得用。他道,放心吧,晚點我給你加滿油開過去。掛掉電話,他忽然想起了中學時自己寫過一篇作文,其中歷數了村人對自己家的欺侮,發誓要報復,他還記得老師給他的評語:文筆不錯,但仇恨就像一杯水里的一滴墨,會毀掉你人生的所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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