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極為炎熱的夏日夜晚,獨自窩在學校的辦公室亂翻書,突然看到一本好久未曾打開的舊時相冊,一張張地翻閱和追憶,祖母的照片驀然映入了眼簾,慈眉善目一身舊式黑色服裝的她在柔和燈光的映照下那么慈祥地看著我,仿佛在責備我這么長時間沒有回到故鄉探親,又好像在叮嚀我別太熬夜,早點回家休憩。多么親切的一種心靈之間的互動,那些在繁忙的日子里被塵封的往事奔涌而來,應接不暇,讓我沉浸在對童年的追憶之中。
我常常對父母和一些朋友說,我的童年終結在1992年讀初二那年的秋天,因為那一年愛我疼我的祖母因突發疾病離開了人世,而我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就因此而倉促地結束了。記得是一個同村的同學給我帶話,說本來好好地午后坐在門口長椅上與鄰居閑談的祖母突然腦袋一歪就不省人事了,在城里的兩個姑媽都趕回了家。聽聞消息后,我也匆匆地從鄉中學幾乎跑步回到家中,在祖母的病床前連聲呼喚,可她那么安詳地躺著,有著若有若無的呼吸聲,蠕動著的嘴唇硬是沒能給我半點回應。因是在校寄宿,我又匆匆趕回學校學習。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地跑到讀初一的妹妹那里打聽消息,眼眶哭腫的妹妹說祖母在當天凌晨六點已經去世了。我幾乎是大聲嚎哭著返回自己的教室。我清晰地記得在祖母出殯之前的葬禮上,長跪的自己在所有的親友都站起來后仍舊撕心裂肺地哭泣,那個靦腆而又倔強的鄉村少年沉浸在對于祖母給予的各種關愛的事情的回憶之中,那種悲慟之中夾雜著甘甜的念想的味道,長久地留存在我的記憶深處。
祖母是一個舊式女子,個頭挺高,纏過足,不能行走太遠,但個性隨和,樂善好施,在我的記憶之中極少有她發脾氣的場景。她養育了六個子女,參軍的伯父和兩個姑媽隨參軍的姑父都入了城,另外兩個姑媽和排行最小的父親留在鄉村。她的晚年基本上也是跟我們一起度過的,很多年以后,我跟城里的姑媽姑父聊天,他們都會說起祖母在選擇女婿時只看人品不重門第財富的標準,這兩個姑父都是家里一貧如洗的,而我家在當地稍微算好一點的家庭,來攀親的人也不少,說起這些兩個老姑父都是常懷感激之情。祖母也是一個特別善良的老人,母親跟我說起祖母時也常常心懷感念,在我的記憶之中,祖母跟母親之間從未產生齟齬,更別說沖突了。這中間有一個很重要的緣由就是祖母對母親的善意和關愛深深地打動了她。1970年代初,父母結婚沒多久,母親罹患肺結核,在那時的中國這幾乎是不治之癥,瘦到只有六十多斤,腹中胎兒也被迫放棄,頭發幾乎掉光,是外公和父親用擔架抬到鄉衛生院住院治療的,在住院的那五十多天,是祖母和外婆輪流去醫院照顧打點。祖母毫無怨言,任勞任怨,盡管有鄰居放出各種治不好了會人財兩空的議論,她也完全不為所動。奄奄一息生死一線的母親終于活過來了,身體復原后才有了我們三兄妹,她也因此對祖母感恩了一輩子。
三十多年前的湖南鄉村,盡管我們不用做“留守兒童”,可日常生活還是比較艱苦的。父母都要忙于農活養家,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七十來歲的祖母承擔,尤其是我們三兄妹的衣食住行等。祖母將我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相比于同村的兒童,我們的一日三餐都是可以按時保證的,也基本不用穿打補丁的衣服。城里親戚回來看望她老人家贈送的罐頭、麥乳精、餅干、水果等在鄉村很稀罕的食物,祖母也會保管好,自己很少享用,經常是拿給我們吃。不但給我們填飽肚子,還經常散發給同一個院落的鄰居和小孩子享用,這在那個物資緊缺的時代自然是特別慷慨的行為,可祖母做這一切都特別自然,從來沒有半點施人恩惠的神色,她是真心實意地喜歡幫助人。祖母還會一些醫術,左鄰右舍有些病痛的,也經常會來找祖母想辦法,她也經常給院子里的產婦接生,從來都是分文不取。這些事情都是祖母去世之后,我每次回到故鄉,跟院子里的老人敘舊時她們經常要跟我絮絮叨叨講起的,可以說祖母是一直活在父老鄉親的記憶之中的。
我讀小學時,夜里寫作業或讀書的時候,家里有一段時間還沒有電燈,點著煤油燈,經常我在寫字,祖母在旁邊做手工活,比如納鞋底什么的,常常是她一邊做活,一邊給我搖著蒲扇驅趕夏夜的蚊子,帶來絲絲涼風,讓悶熱無比的夏夜多了些許清涼。那種溫馨的情景在祖母過世后一遍遍地回旋在我的腦海之中。童年還有很多跟祖母有關的趣事,比如城里的親戚回來探親了,祖母就會安排我去院子前后的農田釣一些青蛙回來,信觀音菩薩的祖母不殺生,這時候往往由我們這些小屁孩笨手笨腳地來給青蛙剝皮。幼時的我在屋后挖了一個小小的“水池”來養魚蝦,也放了一些鵝卵石、田螺、絲草之類,那成了我的兒時樂園。那時候的我在夏日的午后,經常帶著魚篩子和小水桶去農田之間的小水溝里撈魚,大大小小的都有,自己也被曬得黑乎乎的。帶著這些戰利品回家后,安排一日三餐的祖母都要細聲細語跟我商量,將那些稍微大一點的鯽魚、泥鰍之類給她用來做美味的晚餐,而那些細若游絲的小魚小蝦就讓我繼續在水池中養起來。祖孫倆可謂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我至今還記得在一個極為悶熱的黃昏,正在操持家務的祖母將我叫到跟前,告訴我晚上定會下大雨,可以去將捕捉泥鰍的魚簍子放在屋后的靠近水田有引水口的池塘一角,這樣肯定會大有收獲。那時候家里也沒有電視,更沒有天氣預報,我半信半疑地按照祖母吩咐的那樣做了,當晚果然暴雨如注,第二天一早興沖沖地取回魚簍子,里面幾乎擠滿了肥碩而活蹦亂跳的泥鰍,那天中午算是美美地吃了一頓飽餐。夏日炎炎的時候,持續十天左右的高溫下“雙搶” (搶收搶種)是很折磨人的,我們三兄妹六七歲就開始下田跟著父母干農活,比如收割稻子、插秧之類,但畢竟是小孩子有時候也想偷個懶,就讓祖母給我們提前煮點綠豆粥涼著,農忙間隙抽空回去喝一碗補充體力。我記得每次“雙搶”結束的時候,祖母都會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讓我們這些沒日沒夜忙碌的大人孩子“打牙祭”,那是艱苦勞作之后的補償,既讓人心動神往,又讓人念念不舍。
初一的時候,在學校吃中飯,都要自帶洗過的白米和食材到學校去蒸熟,這些都是祖母每天提前為我準備好的,從來沒有耽誤過。我記得有一次跟兩個同學放學回家,貪玩的我們下到溪流里捕魚,正玩得不亦樂乎的我應了樂極生悲的古語,被一塊陷在泥巴里的鋒利的玻璃片深深地割傷了腳底板,血流如注,同學攙扶著我回到家中。祖母趕忙幫我用清水沖洗,又用城里親戚拿回來的碘酒消毒,然后包扎,一邊溫言細語地安慰著我,讓既疼痛又懊悔的我有瞬間治愈感。初二開始寄宿,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離別時,祖母都要拄著拐杖送我走到村口,她那時候八十歲了,又是小腳,實在不良于行,但每次都堅持要顫顫巍巍地送我一段路,而每當周五傍晚我從學校回家,她都給我準備了可口的食物,她惦念著我在學校這一周肯定沒有吃飽。這些如今回憶起來,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細節,卻如此地讓人念想。
祖母過世已經二十八年了,這將近三十年的歲月,無論是我的家庭,還是湖南的那個小鄉村乃至中國,都發生了地覆天翻的變化,可是我在想無論世道如何變幻,無論人生怎樣魔幻,祖母在她生前的一言一行中所彌漫出來的那種平凡人生中的德性,那種急公好義樂于助人的慷慨與仁愛,那種勤儉持家寬和待人的品性,那種不趨炎附勢而貴重人品照顧弱者的價值準則,卻是我們這個小家庭乃至大家族的家風最重要的精神遺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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