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天寶十載,冬,又是一年大雪紛飛的時節。
晶瑩的雪花柳絮般紛紛而落,灑在光禿禿的樹干上,光滑的石階上,不多一會兒功夫便瑩白一片,山嵐大地都被披上了銀裝。
這天越來越冷了,已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卻依然沒有要停的意思。薛采月輕聲嘆了口氣,緩緩伸手關上了被寒風吹開的窗子,空氣濕寒得似乎連呵出的氣都能結成冰。薛采月看了看桌上堆的繡品,黯自出神。
“哇!太好了!下雪啦!可以出去堆雪人啦!”一聲脆脆的童音驚醒了薛采月,回頭望去,竟是自己三歲的兒子小稚。
小稚興奮地過來拉她:“娘親陪小稚出去堆雪人嘛!”
薛采月道:“稚兒,娘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外面天冷,不許出去。”說話間微微側頭瞟了一眼窗外的那個身影,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小稚得了禁令,有些不情愿地回房去了。
庭院寂寂,落雪無聲。一個身著灰衣的年輕男子正于庭院中練習射箭和馬槍,他的手已凍得通紅,似費了好大力才將那張弓拉開,屏氣凝神,這一箭射出,正中樹干。灰衣男子嘴角微噙了絲笑意,緩緩丟下弓,大喘了幾口粗氣。
不容易呀,為了練這百步穿楊的箭術,多少個日夜,他不畏嚴寒,雪夜苦習箭術,手已被凍到麻木僵硬,卻依然不肯放棄。
薛采月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旁,凝視著他,低聲說:“你已練了兩個時辰了。天色不早,回去歇著吧!”
慕清河回身輕輕擁住妻子,搖頭:“采月,我沒日沒夜地苦練功夫,為的是什么,你該明白的。”
“我知道。”薛采月低下頭,握住了丈夫的手,道:“可你也該愛惜自己,十年磨一劍啊。”她摸著丈夫布滿繭的雙手,心如針刺,卻又拿他沒有辦法。
慕清河抬手輕輕拭去妻子眼角的淚,道:“我知道你擔心我。我從三年前開始習武,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當上朝廷的武狀元,倘若我日后能趕上朝廷的征召入京應試,你我的境況也定會不同于今日。”
唉……武試中舉,談何容易啊,就算得中也不一定能被朝廷任用。更何況,自從宰相李林甫建議玄宗皇帝任用邊將以來,皇帝便極其信任以安祿山為首的邊將,甚至一連給他封了三個節度使,權勢日甚。皇帝重用邊將,這些漢人將領棄之不用,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可薛采月不忍澆滅丈夫的希望,她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采月,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慕清河攬住她的肩,急切道。
薛采月點點頭:“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頓了會,又接著道:“你真的不打算再準備文試了?”
慕清河面色一冷,忽然冷冷哼了一聲:“李林甫那老賊,嫉賢妒能,說什么‘野無遺賢’竟一個舉子也不予錄取,簡直欺人太甚!”
薛采月一時無語,她似乎有些后悔,不該在此時提及丈夫的心病,四年前那場毫無懸念的落敗,已然成了丈夫心中的一絲隱痛。她苦笑,若不是他四年前的那一場落第,心灰意冷來到太原府,他們又怎會相遇,又怎會如現在這般……幸福?思及此,她不知是該心疼丈夫的遭遇,還是應該感謝那大權獨攬的奸相李林甫黜退所有應試的舉子,才讓他們有緣相遇呢?
慕清河不禁手握成拳,回想四年前那次的科場落敗,他的心便隱隱作痛。曾記得自己幼時,父親教自己讀書,自己沒日沒夜地寒窗苦讀,就是為了能不負父親的期望有朝一日進士及第,光耀家族門楣。他本來信心滿滿,對文試已有相當把握,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考場,本以為可以就此改變命運,沒想到卻因為當朝權相李林甫一句“野無遺賢”生生擊碎了他多年的夢想。
得知落第消息后,一連幾天他將自己灌得大醉,頓覺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幸蒙好友引薦他到河東經略使薛靖陶府上做下僚,薛靖陶很器重他,他也因此結識了薛靖陶的小女兒薛采月,薛小姐的關懷讓他疲憊已久的心倍感溫暖,二人也在薛靖陶的促使下結成了一段美滿姻緣。
只是,沉淪下僚雖非他所愿,可眼下也別無其他出路。朝中自李林甫當權以來,敝塞言路,如今又有奸相楊國忠把持朝政,排擠賢良更甚于李林甫,不知有多少英才被埋沒,想要安邦濟世,實難如登天。
他思來想去,決心苦練功夫,以期待通過武舉投軍報國,才不負父親臨終重托。
薛采月黯然凝望著丈夫瘦削堅毅的側臉,心中只能無限祈禱,有朝一日丈夫的夢想會變成現實。
只是,那又將會是怎樣漫長的等待呢?
(二)
冬去春來,轉眼已是天寶十一載。初春的長安,寒意還未完全退去,剛過完年的人們又開始陸續忙碌了起來,京城的大街小巷充滿了販賣聲和吆喝聲,和往年并沒有什么兩樣。
這一日天氣晴好,行宮內的玄宗皇帝耐不住性子,游興大發,又一次興高采烈地駕臨華清宮。雖是春寒料峭的時節,華清宮的柳樹也抽出了嫩綠的枝條,池中冰封了一冬的河水也已解凍,空中不時傳來一兩聲黃鶯的啼聲,一派新春的氣息。
一位身著緋色宮裝的女子正斜立在水檻邊,目光悠遠,似正眺望遠處的風景。幾個不經意間經過她身旁的宮女皆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目不轉睛凝望著池邊的麗人,一片嘖嘖嘆息聲。
一身錦衣龍袍的男子徐步走到她身邊,伸手搭上她的肩,目光流連于她清麗的側臉,似已看的癡了。
那女子似感知到來人,緩緩轉過身,一雙剪水秋瞳盈盈如月正對上他充滿笑意的雙目,纖纖玉手輕輕覆蓋住他搭在她肩頭的手,微微一笑。
男子一手緩緩撫上她的側臉,在她耳邊低聲道:“玉環,你越來越美了。朕好歡喜。”
那被稱作玉環的女子正是皇帝如今最寵愛的貴妃娘娘,只見她粉面含羞,低下頭輕輕道:“皇上,您又在打趣臣妾了。”
玄宗皇帝輕輕托起她的下頜,搖頭笑道:“不是打趣。千真萬確。”說著抬手一指方才正盯著這玉環看的幾個小宮女,道:“你看她們。”
玉環目光輕掃那幾個小宮女,以素帕掩面,笑啐:“討厭!”
玄宗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攬住她的腰,附在她耳邊道:“今日天氣正好,何不邀你的姐姐們一同進宮一敘?”
玉環朱唇方啟,只聽遠處已隱隱傳來一片笑鬧聲,不一會兒三個倩影已到了二人跟前。玉環興奮地叫:“姐姐!”那為首的一人正是玉環的大姐韓國夫人,她打量了一眼玉環,笑道:“才幾日不見,妹子是越發容光煥發了!”二姐和三姐也跟著起哄:“是呀是呀!看皇帝妹夫把你寵的。”
玉環臉上不覺泛起些許潮紅,緩緩白了一眼三位姐姐:“皇上愛打趣我也就罷了,連姐姐也……”
韓國夫人握住她的手,輕喚:“小妹!”玉環回握著她,微微點頭。
一旁的玄宗皇帝看著這和睦的四姐妹,笑意襲上唇角,眼前這四位貌若桃花的女子,在他眼中如一幅絕世的水墨丹青。
這樣一幅任何人看了都不忍心打破的美好畫面,永久地被定格在了歷史的畫卷中。時人有詩云:“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這時,玄宗皇帝的心腹內侍高力士悄聲過來稟告:“陛下,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覲見。”
“哦?”玄宗皇帝一臉詫異:“他怎生這個時候想起見朕?”
“陛下。”高力士望了一眼正和三位姐姐嬉鬧的玉環,方道:“他說今日是為了探望貴妃娘娘。”
“哦。”玄宗了然地點頭,笑道:“這小子,倒還挺惦記他干娘。宣他進殿吧!”
長安城大唐皇帝的行宮內,安祿山面朝皇帝和貴妃行完大禮后,遂向玉環獻上了一大串紅瑪瑙珠子。玉環輕輕撫摸著這串紅瑪瑙,十分欣喜,于是道:“多謝我兒。”
虢國夫人見妹妹對這異域珍寶愛不釋手,不禁笑道:“這紅瑪瑙配妹妹通身的氣派,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妹妹可真是有福了。”
玉環輕輕瞪了二姐一眼,雙頰紅似石榴,更顯嬌艷欲滴。
玄宗拿過那串紅瑪瑙,不斷把玩在手心,不住說:“好,好。”
安祿山面上微露一絲笑意,可這笑卻讓侍奉于玄宗身側的內侍高力士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總覺得今日這氣氛有些不對,可又實在說不上來哪里不對。
玉環輕輕瞟了一眼安祿山,說:“今日臣妾想看你跳一段胡舞,好久都沒欣賞過了。”
玄宗不禁哈哈大笑,抬手示意著令安祿山起舞。
于是,安祿山便扭動著他碩大的身軀,在殿中隨著胡樂翩翩起舞,逗得玄宗皇帝和玉環開懷大笑。
站于秦國夫人身邊的宰相楊國忠斜眼盯著正殿起舞的安祿山,面露陰狠之色。
胡樂聲聲,舞影翩翩,杯盤酒盞,一派歌舞升平的氣息。
只是那御座上的人卻似全然不知,一場大唐王朝前所未有的危機正在醞釀……
(三)
四月,已是繁花滿枝頭的時節,尤其是鮮艷的牡丹,一朵朵開滿枝頭,引得不少游人駐足觀看。
清風陣陣,夾帶著微微的花香,吹起了簾幕,驚醒了窗前呆坐的薛采月。她愣愣地看著桌上的一片狼藉,心卻有些煩亂,何事也無心去做。她這究竟是怎么了呢?
自他走后,她就這般魂不守舍,心似乎也隨他飛到了京城長安。他現在過得如何,有沒有按時吃飯睡覺?還有……興許功夫又有所長進了。
薛采月忽然站起身,把桌上的繡品包好都塞進了一旁的箱子里,便緩緩推開門走了出去。
庭院里,花樹下,薛采月伸手輕輕撫上那粗壯的樹干,唇邊微露了一絲笑意。昔日他就在這樹下練箭,練馬槍,自己伴他度過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而今他終于上京尋求出人頭地的機會,追逐那個他多年的夢想。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唯有默默送他遠行。
她提出要與他同行赴京,路上也好有個照應。他輕輕搖頭,攬她入懷,說:“孩子還太小,你應該留下來照顧他,此番帶著他,終究是個負累。”說罷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吻,柔聲道:“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回來。”她呆呆地望著他,半晌無言,直到他的身影在她的視線里慢慢遠去。
罷了,他要去實現他的夢想,他想要為慕家光耀門楣,她身為他的妻,卻什么也不能為他做,只有無聲地守在這寂寞的庭院里等他歸來。
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
她望著滿院的牡丹花,竟是不覺想到了當朝大詩人王維的這首《紅牡丹》,心中惆悵難言。是啊,“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呢?
天寶十四載春,長安城,一片熱鬧繁華的景象。人們都沉浸在大唐王朝物華天寶的盛世迷夢中,絲毫沒有人察覺到這繁華背后潛藏的危機。
悅來客棧一樓的西南角,斜倚著一位身著絳色衣衫的年輕男子,他臉上,身上都盡是酒漬,還手握酒壺不斷往嘴里倒酒,樣子十分滑稽。路過他身邊的客官門或搖頭或嘆息或驚詫,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就連掌柜的也對他的舉動也習以為常,也不去打聽他的身世經歷。唉,且隨他去吧。
這時,走進來一位灰布藍衫的青年人,來人正是慕清河。他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緩緩走進了客棧,四下打量著一樓的空座,卻是一眼瞥見了那舉止怪異的男子。他不由心生好奇,徑自走過去拉開一張椅子坐于那人對面。他自顧自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上一杯,微微一笑道:“這位兄臺,既然相遇,便是有緣,小弟陪大哥痛飲一回吧。”
那醉酒男子聽聞語聲,撥開沾在額前的碎發,微微睜開迷醉的雙眼斜睨了他一眼,怔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兄弟,竟然是你!“
慕清河被他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待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這個“醉鬼”,仔細回想了半晌,方大喜道:“韓兄,原來是你!哈哈!”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沒想到你我分別了近十年,如今又還能在這長安城再相逢!”那被慕清河稱作“韓兄”的男子是和他分別了十年之久的少年摯友韓兆祈。
慕清河舉杯一飲而盡,道:“韓兄為何一個人坐在這喝悶酒?你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韓兆祈搖頭嘆道:“別提了!你我寒窗苦讀多年,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高中入仕,光耀門楣嗎?可如今的朝廷,奸相當道,皇權旁落,絲毫不給你任何機會。”
慕清河聽聞,嘆了口氣,沒有說話。韓兆祈又道:“我這些年來,一次次應考,又一次次落第,明知希望渺茫,卻依舊不甘心。生生虛耗了光陰。”
慕清河無言,是啊,韓大哥滿腹才學,卻無奈地一次又一次敗給了殘酷的現實,可自己呢?苦熬了這么多年,無論文試還是武試,自己又能有多少機會?自己空有一腔報國之志,可朝廷內部卻空虛腐朽至此!如今朝政全為奸相楊國忠把持,想要安邦濟世,又談何容易?
韓兆祈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慕清河苦笑道:“我?我也不知。走一步看一步吧。若是朝廷武舉征召,我就去應試。”
韓兆祈拍了拍他的肩,點頭:“也好。不說這個了吧,來,喝酒!”
慕清河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二人相視大笑。
二人一直暢談到深夜,酒闌人醉,星光萬千。
(四)
大唐王朝正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下,然而它背后隱藏的危機卻日益顯著,朝中宰相楊國忠和安祿山的明爭暗斗愈發激烈,局勢愈漸微妙。
然而這一切,長安城行宮內的玄宗皇帝卻依然茫然不覺。
“安祿山反了!”
“安祿山反了!”
“安祿山反了!”
天寶十四載,剛入冬不久,又是一年的尾聲將至,就在人們還來不及準備新年的時候,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舉兵叛亂的消息如平地一聲驚雷迅速傳遍了京城長安,刺痛著人們的神經,也驚醒了行宮里正做著盛世迷夢的玄宗皇帝。
天寶十四載,初冬,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舉兵二十萬從范陽起兵,揭開了反叛的大旗。一路上安祿山的兵馬竟未遇到什么阻礙,直逼京師長安而來。
聽聞自己平素最為寵信的安祿山敢舉兵反叛他,玄宗皇帝起先是震驚,繼而是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身邊的心腹宦官高力士:“此事可當真?”
高力士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千真萬確。”末了,又問了一句:“陛下,眼下該如何打算?”
玄宗皇帝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疼痛的頭皮,他也不知眼下該如何是好。安祿山到底還是反了!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當初沒有聽從宰相的勸告,提防安祿山,反倒不斷地給他權力,還一連封了三鎮節度使,致使他權欲不斷膨脹,終是走到兵戎相見的這一步了。
安祿山舉兵反叛,一舉便率兵二十萬直攻京師而來,謀逆顯然是蓄謀已久。可如今大唐王朝已多年未興兵打仗,京畿地區又能有足夠的兵馬與之抗衡嗎?況安祿山乃邊將出身,邊境屯兵達五十萬,戰斗力遠非京師兵馬的戰斗力可比。可放眼當今朝廷,又有何人可獨擋一面,為朝廷興兵討伐叛逆呢?
玄宗皇帝久久沉默無言,竟留下了兩行熱淚,他不禁后悔自己身為一國之君,竟只顧自己縱情享樂,懈怠朝政,終造成了如今這般無法挽回的局面,毀了自己前半生辛苦締造的這盛世基業,更害苦了百姓。一旁的高力士看著痛哭流涕的玄宗皇帝,出聲道:“陛下!您……”
玄宗皇帝邊流淚邊說:“朕對不起國家,對不起百姓。如今,悔之晚矣!”
高力士道:“陛下切莫如此說。眼下當務之急是要任命兩位有作戰經驗的大將帶兵平叛。”
玄宗凄然道:“何人可擔此重任?”
高力士道:“依老奴之見,封將軍與高將軍,可但此任。”
玄宗沉默了半晌,方點頭應允:“宣朕口諭,任命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兼任范陽、平盧節度使,防守洛陽;任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元帥東征,討伐叛軍。”
封常清、高仙芝、李琬等三人奉命兵分兩路討伐安祿山的大軍,霎時間戰火燃遍九州大地。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安祿山攻入洛陽,時任東京留守的李憕和御史中丞盧奕因不肯投降安祿山被殺,河南尹達悉珣堅守不力投降安祿山,京師震動!
玄宗皇帝一人待在偌大的行宮,緊張又焦急地期待著前方戰報,可等來的卻是河北,河南二郡相繼失守的消息!他不禁又急又怒,可如今的亂局正是他一手造成,他除了自責與悔恨,又能怎樣呢?
自安祿山舉兵反叛之后,慕清河就一直住在好友韓兆祈家。他也說不清,自從自己來了長安之后,他便隱隱感覺到朝廷可能會有禍事發生,可他卻怎么也沒想到,才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安祿山就反了,這突如其來的災禍竟來的那么快,如今令人猝不及防!
慕清河不禁雙拳緊握,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似能想見前方戰事的激烈。枉自己平素空有一腔報國之志,而今正是國家大難當頭的時候,自己卻躲在這里什么也做不了,他不禁有些自嘲。
韓兆祈默默走到他身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輕聲嘆了口氣。
慕清河一震,轉過身默然凝視著他,半晌才囁嚅著開口:“韓兄,我……”
韓兆祈卻打斷了他的話,點頭道:“我知道。兄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只想告訴你,想到什么,就去做吧,不要顧及其他,不要因任何人而左右你的決定。”
慕清河吃驚道:“可是……我……大哥,你,你同意我去?”
韓兆祈笑道:“我怎么想,已經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心。”
慕清河沉思了一會,道:“我想去投奔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將軍,入他帳下跟隨他出征討伐叛軍。”
韓兆祈點頭道:“既然你已經想好了,那就去吧。”
慕清河望著理解和支持自己如兄長般地好友,微微一笑,伸出手與他掌心相擊。
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五)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慕清河離開了好友韓兆祈的家,只帶了幾件隨身衣物和韓兆祈給他包的一點銀兩只身一人來到時任安西、范陽、平盧節度使的封常清帳下,請求成為他麾下的一員士兵隨大軍征討安史叛軍。此時距安祿山起兵反叛只過了一月。
大帳中,封常清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慕清河,問他:“汝為何想入我帳下?”
慕清河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如今國家有難,焉能坐視不理?”
封常清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聽到他如此回答,不禁微露了一絲笑意,可這笑容只持續了幾秒鐘,他臉色又漸漸變得凝重,慢慢道:“你有這份心,本將很欣賞,只是戰火無情,刀劍無眼,一上戰場生死皆由天定,本將也無法保你周全。如今的局勢,叛軍的兵力不容小覷,我軍最好的戰略是采取守勢。一步一步拖垮敵軍,這必將是一場持久戰。你,真的想好了嗎?”
慕清河突然彎膝跪地,雙手抱拳,大聲道:“將軍,我意已決,請您收下我吧。”
封常清沉默了一瞬,臉上再次浮現出笑意,緩緩踱步到他身側將他扶起,點頭道:“既然你有如此志氣,那我便成全你的心愿。起來吧。”
慕清河欣喜若狂:“謝將軍”。
至此,慕清河便入了封常清麾下,隨他一同防守洛陽,對抗叛軍。可誰知洛陽的局勢卻急轉直下,無奈,三鎮節度使封常清和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只好采取保守戰略,退守潼關。而守城將領邊令誠則認為此時應主動進攻,封常清和高仙芝沒有采納他的建議,堅守潼關不出,這使邊令誠懷恨在心。趁一次入朝奏事,邊令誠向玄宗皇帝反應了封常清與高仙芝兵敗之事,誣告封常清以賊搖眾,而高仙芝棄陜地數百里,又盜減軍事糧賜。玄宗聽后勃然大怒,竟未調查也未與封常清、高仙芝當庭對質便派邊令誠赴軍中處斬高仙芝與封常清。封常清接到詔令后,默然長嘆一聲:“常清所以不死者,不忍污國家旌麾,受戮賊手,討逆無效,死乃甘心。”于是從容赴死。
高仙芝回營后,得知邊令誠對封常清和自己的誣告,拒不認罪。他看著封常清的尸體,仰天長嘆:“封二,子從微至著,我則引拔子為判官,俄又代我為節度使,今日又與子同死于此,豈命也夫!”言畢被斬。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玄宗皇帝聽信邊令誠的一面之詞,不辨是非,竟以“失律喪師”之罪處斬兩員忠勇的大將高仙芝與封常清,朝野震動,軍心渙散。時人無不流淚嘆息“冤也,冤也”。京城的上空籠罩著團團陰云,久久不散,似乎也在訴說著兩位將軍的冤情。
封常清與高仙芝被處斬的消息如一記重錘重重擊打在慕清河的心上。他不愿相信,他為之仰慕與敬佩的封將軍竟因了一個小人的誣告而慘死刀下。那個賞識他的大將封常清,如今卻只化作了一縷冤魂,而自己來此投入到他帳下,還不到一月。
慕清河不禁黯然,就連封常清和高仙芝這樣兩員作戰經驗豐富的大將都會被朝廷以“失律喪師”之罪處斬,而他呢,前途晦暗,看不到希望。他不禁長長嘆息,朝廷失去了這樣兩員優秀的將領,如斷一臂。罷罷,朝廷已然無能昏聵至此,他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慕清河思慮良久,終是默默走回氈帳收拾好自己的包裹,連夜離開了軍營。此刻的他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萬分想念家中的妻兒,他想立刻就飛回家中看望采月和兒子。
回府那日,下了好大一場雪。慕清河剛踏進這久違了的院子,便隱約聽見一聲孩子的哭聲,他心下一喜,不由加快了腳步走進妻子的房間,只見妻子正輕聲哄著懷中的孩兒,心中不禁一熱,妻子抬頭望向他,沖他甜甜一笑。
慕清河眼中一酸,突然落下淚來,走過去一把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薛采月依偎在他懷中,心中霎時被丈夫突然歸來的喜悅填滿,她忽然覺得,這些日子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她微微抬起頭望著丈夫滄桑憔悴的臉龐,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末了,她輕輕地對他說:“回來就好。”
慕清河低頭吻住了她的額角,微笑說:“以后再也不走了,一直陪著你。”
尾聲
簌簌,片片瑩白的雪花如聲而落,夾帶著陣陣寒風卷起了門簾。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呼嘯的寒風也沒個停歇。然而再猛烈的風,又如何能吹散人內心的寒冷呢?
慕清河自回府后已快一年了,這一年里他極少踏出府,每日就待在府上陪伴薛采月,還不時逗弄著兩個孩子,竟是絕口不提這一年半來自己在外都經歷了些什么。好在薛采月也不問,她已無心再去想那些事,此刻的她只想靜靜地享受這難得溫馨的時光,就讓他們忘了外面的世界,互相守望著彼此,再不分離。
這樣寧靜的美好,美好得易碎。然而上蒼究竟又給了他們多少時光相依相守?
他們可以忘了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卻依然戰火紛飛,數百萬人因戰爭的到來而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慕清河看著懷中熟睡的妻子,唇角微露了一絲笑意。他輕輕將妻子放回榻上,深深看了一眼她安恬的睡顏,遂關上門窗徑自走入院中。
雪依然在不停地下,落了慕清河一身。他顧不得抖落身上的雪花,彎下腰拔出藏在樹根下的青霜劍“颯”“颯”“颯”挽出幾個劍花。他狂亂地揮舞著手中的青霜劍,似要發泄出心中所有的不甘和不滿。他似乎絲毫未感覺到冷,有的只是對現實世界的無奈和痛惜。
終于,他累了,緩緩丟下劍,已然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中,忽然間他已熱淚盈眶。
“兄弟。你果然在這。”
他一怔,這個時候,會有誰叫他呢?突然間,他感到了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凍到麻木的手將他拉起。他緩緩睜開眼,清楚地看到來人,才知這不是夢。看清來人,他欣喜道:“韓兄,果真是你!”
韓兆祈扶他靠坐在樹干上,微笑:“你離開后,我本想著去軍中找你,沒想到我才剛到洛陽,就聽聞軍中突遭變故……唉,出了這樣的事,我想你一定早已離開,說不定已經回府。看來我猜的不錯,你果然在這里。”
慕清河笑著點頭:“知我者,韓兄也。”
韓兆祈望著慕清河滄桑的臉,嘆了口氣:“你……真的不打算再去軍中了?”
慕清河搖搖頭,仰天長嘆一聲:“時局動蕩,非個人之力能扭轉。況故人已不在,再去又有何意義?”
韓兆祈道:“可叛軍一日不消滅,數百萬黎民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無家可歸。身為有志男兒,你不該退縮。”
“我如今只想好好陪伴采月和孩子們。這些年為了我所謂的‘大志’,可是苦了她。”慕清河道:“他們更需要我。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韓兆祈沉默半晌,突又道:“你知道嗎?潼關失守了!自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位大將被斬后,朝廷無人可用,竟只好派人去請已年過八旬的老將軍哥舒翰,沒想到哥舒翰老將軍雖行動不便,腦子可不糊涂,他也沿襲封常清將軍河高仙芝將軍的策略只可固守不可出關。可皇上竟聽信讒言逼哥舒翰將軍出戰,可憐哥舒翰將軍流著眼淚被迫出征。潼關失守……其實早在預料之中。”
慕清河聽了,半晌無語。面對昏聵無能的朝廷和勢如破竹的叛軍,慕清河深感自己的無力。時局已然紛亂至此,他又能做什么呢?
韓兆祈一拍好友的肩,道:“我聽說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能征善戰,而如今朝廷若想順利平息這場戰爭,剿滅叛軍,也只有依靠他了。不如,我們去投奔他吧。只要我們相信,就一定還會有希望!”
慕清河嘆了口氣,慢慢站起身,拍落身上的雪花和塵土,目光瞟向妻子的房間,卻見妻子正斜倚在門檻旁,微笑著注視著他。他眼眶一熱,顧不得身后詫異的韓兆祈,快步走到薛采月身邊,一把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薛采月輕輕靠在他懷里,片刻,她終于長長吐出口氣,道:“我已經都替你收拾好了。”
慕清河一震,原來她什么都懂。他的心思,她一直都懂。
薛采月緩緩放開了他,轉身,抬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笑了:“你去吧。我……我會一直在這里等著你。”
慕清河感激地拉住妻子的手,狠狠地點點頭。
雪依舊在不停地下,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時是個盡頭。而這場戰爭,亦不知何時才能走到終點?
可只要堅定了彼此的信念,不放棄,相信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百姓就總有一天會過上安定的生活。
薛采月斜倚在門檻邊,獨自眺望著這空寂的庭院,嘴角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容。
千秋冬寂,落雪紛紛,那個期盼的身影,可有一日如約歸來?
作者簡介:劉夢婷,筆名滄笙踏歌,90女,目前創作小說涉及現代校園都市、古代架空言情及武俠玄幻言情等多個題材,曾是紅袖添香網站簽約寫手。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楓塵荊語》《霧靄之都》《孤星月影》,中短篇小說散文集《木槿花開》。
上一篇:張楚《大哥學文》
下一篇:郭立泉《大地上那片搖曳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