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前,我83歲的三姑奶從福建回來,與她闊別多年的老家相見。在三姑奶22歲那年,她被人騙到福建嫁人成了家。那天,瘦小的三姑奶掙脫開晚輩攙扶,在老宅門前一頭磕地,望著天空中一團團棉花似的白云,喃喃自語:“沒變,沒變……”后來我們才明白,三奶奶固執地認為,她離家那天天空的白云,與61年后見到的白云一模一樣。
一到臘月,我老家寂靜群山間的蜿蜒山道上,便有密集的人影晃動,那是從這個國家天南地北的人,結伴而行回到了他們的老家。去年臘月的一個夜晚,我在老家的山梁上,還看到有人打著火把回來了,那是他們剛剛下了火車,就趕著回到了老家。但老家,對我那些鄉親來說,大多就是一座老房子孤獨地兀立在山坳里、水井邊、柏樹下,但他們就是要回來看上一眼,心里才感覺是過年了。
這樣的場景,在我那些進城老鄉們身上,也能發現。一些進城買房定居的老鄉,還常回來,把老家的老屋四周打掃一下,把瓦楞上的草拔了,把那老門重新安上一把鎖。我也不是一個人常悄悄回老家么,就是想嗅一嗅那屋頂上的炊煙,嗅一嗅松林路邊的牛糞味,望一眼那些村落里的老屋……但這些年,炊煙依稀了,老牛沒了幾頭。但存活下來的老牛,似乎懂我心事,有次我走在它后面,它屁股一聳,一坨牛屎就下來了。
我喜歡去看望老村的那些老房子。老房子里,那輕煙一樣的嘆息,又飄到哪里去了?我默立在一間已沒人居住的老房子里,看到一只蜘蛛在房梁上爬,它還在打掃著最后的現場。我聽說,這間老房的主人,搬到城里去居住了,每個月,那個還剩下兩顆牙的老太太,還要子孫們扶著,來到老房前坐一坐,也不說話,就是撫摸著脫落的老墻、雕花的木窗、蟲蛀的柱頭、青苔覆蓋的石階,然后把手放到胸口上,像是在和這些東西連通呼吸,又像是一件一件打理后,慢慢放到心里去。
在這些老房子前,空氣也是凝重的,因為它經過了好多年日子的過濾,喘息也是粗重的了。你想起一些日子,一路蹣跚著走過來,如一個人,緩緩老去了,一步一步扶著墻根,等你迷糊著想打個盹了,揉揉惺忪的眼,再睜開,那人已經眨眼不見了。我在一間老房子的門楣上,竟看到了一對當年的新婚之人,在紅紙上寫下的兩個字,而今,紙已在光陰的深水里泡得發白,唯有兩個字,頑固地飄搖,見證著當年房間里新人的歡喜幸福。我一回頭,竟看到旁邊老屋房梁上,掛著紅彤彤的幾大串辣椒,在風里晃動,簡直蒙太奇一樣。
老房子讓我迷戀,其實還是一個家的氣息。
有天我爸摩挲著一本發黃卷邊的筆記本,那上面清清楚楚記載著祖輩親人們的生日卒日。每到一些逝去親人們的生日卒日,他就親自用毛筆在冥錢包上鄭重寫下繁體字,和我媽一前一后去郊外荒野上燒掉,一筆一筆地給遠去親人們“匯款”。我爸這樣做了以后,心里才感覺安穩了許多。有個黃昏,我爸已在那天下午去給我爺爺“匯款”了,他抬著手腕看了看表自言自語:“4個多小時了,該收到了吧。”我媽系著圍腰從廚房出來,溜頭看看窗外天色附和:“應該收到了,收到了。”我爸高興了,在沙發上甩甩腿對我媽說:“那你晚飯上加個回鍋肉。”我媽那天沒有拒絕我爸,我爸患有高血壓、糖尿病,我媽一直嚴格遵守醫囑讓我爸少吃肥肉。
3年前的一天,我回爸媽的家,爸把那本相當于家族檔案的筆記本交到我手上,有一種托付似的神情。爸扭了扭有些酸疼的脖子,緩緩站起身,對我語氣凝重地交代:“我人也老了,眼睛也花了,我肯定是要死的,這個本本,就放在你那里吧,你一定要傳給你的子子孫孫!”我看見,爸渾濁的眼里有淚花閃動。爸還藏有一本家里的老影簿,里面收藏有他與我媽結婚時期、我與妹妹童年時的一些黑白老照片。影簿里面還有我爺爺的唯一一張畫像,是請村里的一個農民“畫家”描摹的,畫像上,我爺爺眼窩深陷,眼袋凸起,目光幽涼,胡須掩喉,很是憂慮的樣子。望著爺爺的畫像,我明白我時常失眠憂慮的源頭了,這是神秘基因的綿延。偶爾回家,看到我爸躺在陽臺邊斷了藤條的老藤椅上,他在翻看著老影簿時,不知不覺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打起了輕微的鼾聲,有次還看見我媽在他脖子下隔了一張手帕,被我爸流出的酣口水打濕了。
前年,我爸患病,在醫院里一連住了8個月院。病室里的日光燈照著蒼白墻壁,滿屋子里彌漫著藥水味,我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有天晚上他迷迷糊糊醒來,對在一旁的我媽大聲喊:“把鹽罐拿來!”原來是我爸夢見我媽在家里給他煮了一碗面條,咂巴著嘴,感覺嘴里寡淡無味,忍不住翻身喊我媽加點鹽了。我爸出院那天,搖晃著身體去開了家里的門,他一把抱住門框哆嗦著,是爸哭了。那天在家里,我媽給我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煮了一碗面條。望著我爸吃得汗津津的樣子,嘴里說道:“金窩銀窩,真不如自己家的狗窩啊。”
有天我同來自東北的詩人老柏探討,一個人生活在一個地方,要多久才能在心里把它認領成故鄉。老柏想了想說,只要這個地方有一個心里覺得熱乎乎的家就行。我明白了,所謂的故鄉,一直在跟隨著我們的身體在移動,你愿意把它放在心里,它就一直存在。
一個家對于一個人,多么具有偶然性,如一只高飛的鳥,突然松開嘴,把嘴里銜著的樹的種子撣落在大地森林,由此生長為一棵樹。何以為家?具體到人世的煙火里,我在都市里的家,就是門前排著的整齊拖鞋,廚房里憨態十足的泡菜壇子,盥洗室里親密相擁的牙膏牙刷……想起有天早晨,我正欲出門,妻子在身后喊:“你還沒刷牙就走了啦!”這個唯一還記得我早晨還沒刷牙的女人,她長著的一顆小虎牙,我曾經以為不吉利,而今哪怕是憤怒時咬住我的肉,我也覺得是唇齒相依的人了。
一個家的味道,就是在房子的墻壁里,也滲透了親人們的獨特氣息。每逢搬到一個新房子里,我起初總不習慣,感覺沒有漫長日子里煙熏火燎的氣息。記得有天晚上我獨自徘徊到賣掉的老房子門前,聽見買了我房子的女主人正對丈夫大發脾氣:“滾!”男人開了門,與我迎頭相撞,“滾回來!”里面的女人又一聲吆喝。男人沖我一笑,吐了吐舌頭,又乖乖地回屋了。天下的家,不就是這樣的嗎,爭爭吵吵后又重歸于好,磕磕絆絆后又相攜相扶、相親相愛地在屋頂下的家里過著五味俱全的日子,有時遇到內心的懸崖,也是在屋頂下臨淵而立。
天之下,何以為家?就是在靈魂里,你一生都離不開的地方,即使你在遠方,它也星辰一樣閃爍,召喚你回去的地方。
作者簡介:李 曉,1969年8月出生,現供職于重慶市萬州區五橋街道辦事處。自1987年從事文學創作以來在全國各大報刊發表散文(隨筆)等文體文字400余萬字,并在多家報刊開辟個人專欄。多篇文章入選全國各地學校作為試題、課外讀本。《讀者》雜志簽約作家,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上一篇:高康《土地上的痛》
下一篇:張利良《天地之間,我行走在一條線的孤獨(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