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巴黎貴族青年沃達夫無意中發現他所深愛的情婦與自己的好朋友有曖昧關系,于是萬念俱灰,過起了日日醇酒婦人的浪子生活。父親去世后,沃達夫回到鄉間,與純樸溫柔的青年寡婦比莉斯產生了熱烈的愛情。然而好景不長,由于初戀的創傷和放蕩生活的影響,沃達夫很快變得疑神疑鬼,生怕比莉斯對自己不忠實,對鄉間的這種純樸愛情也逐漸感到厭倦。在近于變態的戀愛心理下,他做出了許多虐人又自虐的行為,給雙方帶來極大的傷害。沃達夫想殺死比莉斯以擺脫痛苦,然而宗教精神的感召最終使他懸崖勒馬。盡管沃達夫仍深愛著比莉斯,但為成全她與另一位青年的幸福,他選擇了退出,最后獨自一人悵然遠行。
【作品選錄】
要寫自己的生活史,首先需要有生活經驗;所以我現在所寫的并不是我自己的生活史。當我還年輕的時候便感染了一種可憎的精神上的病毒,現在我把那三年中我所遭遇過的一切敘述出來。假如只是我個人害過這種病,我就不用再來饒舌了;但是,正因為有許多別的人,也同我一樣吃過這種病的虧,那么,我就算是為這些人來寫這本書吧,但是,我卻還不大知道他們是否將會注意它;萬一誰也不去關心的話,那我也還是能夠從我這個工作成果中得到好處,從而更好地把我自己的疾病治好,就像一只踩了獵鋏的狐貍,為了能夠脫險,只有自己細細地啃斷那只被夾住了的腳。
當時青年人的生活中包含有三個因素: 在他們的后面是一個永遠摧毀了的過去,可是許多世紀以來專制政體的一切陳腐的東西,還在它的廢墟上蠢動;在他們的前面是黎明中的一個廣大的前景,未來的最初的光明;而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有一種好像是海洋一樣的東西,把舊大陸同年輕的美洲分隔開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波浪和什么東西在漂流,一個激動的和充滿驚濤駭浪的大海,時而在遠方有幾片白帆或幾只吐著濃厚蒸汽的汽船經過;總之,目前的世紀,它使過去和現在分離,它既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可是,同時兩個都很像,而人們不知道在那里自己每行一步,究竟將會有怎樣的結果,不知道是走在一顆種子上,還是在一粒殘飯上。
當時的局面是如此混亂,究竟何去何從?這就是那些充滿活力和膽量的帝國的兒子、大革命的孫子們所面臨的難題。
可是,過去的一切已不值得留戀,因為信心已經喪盡了;未來嘛,他們是喜愛的,但是,怎樣的未來呢!就像畢馬利翁·加拉特那樣: 對他們來說,未來像是一個大理石雕的情婦,他們在等候它的蘇醒,盼望熱血在它的血管里奔流。
最后,給他們留下的就只有現在了,而所謂世紀精神,黃昏的天使,它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天;他們看見它坐在一只裝滿骸骨的石灰囊上,把自己緊緊裹在利己主義者的大衣里,在可怕的嚴寒中發抖。當他們看見了這只半像干尸半像胎兒的鬼怪之后,死的恐懼便侵入了他們的心中。
秋季過去了,在十二月間我回到巴黎,我在各種歡樂場所, 在化裝舞會,在夜宴中度過了冬天,很少離開戴尚奈,他對我很高興;我對他卻不是這樣。我越是往前走,我就越感到憂愁。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我就似乎覺得,這個離奇古怪的社會,一眼看去很像一個深淵,每走一步它的距離就縮短一些;而在那我以為看見一個幽靈的地方,隨著我的前進,就只看見一個陰影了。
戴尚奈問我有什么心事。我對他說:“你呢,你有什么心事?你想念死去的親屬么?你沒有什么傷痕會因為天氣潮濕而酸痛么?”
有時候我似乎覺得他在聽我說話卻不回答我。我們于是趕到桌邊,拼命喝酒;半夜里我們乘驛站的馬跑幾十里路到鄉下去吃早餐;回來之后,洗一個澡,然后吃飯,飯后就賭錢,賭完錢上床睡覺;當我走近我的床邊……我回頭把房門關好,我跪下來,抱頭痛哭。這是我的晚禱。
說起來奇怪!我對我根本沒有的事,卻偏愛裝做真有其事的樣子;我自夸做了壞事,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我從這種吹牛中找到一種滲著哀愁的奇怪的快樂。當我真正做了我所說的事情時,我就只感到煩惱;但是,當我編造一些瘋狂的故事,例如我根本沒有參加的荒淫無度狂飲達旦的荒唐集會時,我就似乎覺得心里更為滿足,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道理。
使我覺得最難受的是一次當我們去舉行游樂時,那次我們去的是巴黎附近的某地,從前我曾經和我的情婦去過的地方。我變成了傻瓜,我離開眾人,獨自徘徊,張望著灌木林和光禿的樹干,心里有無限的苦楚,甚至無緣無故用腳來踢那些樹干,好似要把它們踢得粉碎。然后我再回來,嘴里不斷沉吟著:“上帝幾乎不愛我,上帝幾乎不愛我!”這之后我會一連好幾個鐘頭不開口。
不管我想到什么問題,真理是赤裸的,這個不祥的思想總不斷出現在我的腦子里。我在想:“這個社會把它的虛偽叫做道德,它的念珠叫做宗教,它的拖地的長袍叫做禮儀。而榮譽和道德則是它的婢仆;這個社會在它喝的酒里摻著那些頭腦單純的相信它的人們的眼淚。只要太陽還在天空,它總是半閉著眼睛來散步;它進教堂祈禱,赴舞會,趕集會,而一到晚上,它解開了它的長袍,于是人們見到的卻是一個長著兩只山羊腳的裸體的酒神女祭司。”
但是當我這樣說時,連我自己都害怕起來;因為我感覺到,如果衣服底下掩蓋的是肉體,那么肉體底下的便是骷髏了。我無可奈何地自問道:“難道人生真諦就全在這兒了,這可能么?”后來我回城里時,在路上遇見一位美麗的小姑娘和她母親挽著手走著,我嘆惜著目送了她一程,于是我又重新變得像孩子一樣了。
我的奢望是被人認為是一個厭倦一切的人,同時我卻是個充滿欲望的人,而我的狂熱的想象力又迫使我突破了一切限度。我開始說我對女人不能有任何尊重;我的腦子因為想入非非而疲憊不堪,以致我說我更喜歡現實。總之,我唯一的快樂,就是故意歪曲自己。只要有一種思想是異乎尋常的、和常情抵觸的,我就會立即成為這種思想的辯護者,甘冒最大的不韙。
我的最大缺點就是愛模仿一切使我感動的東西,不是為了它的美,而是為了它的奇特,卻又不愿承認自己是模仿者,我拼命夸張,目的是為了顯示新奇。照我的意見沒有一樣東西是好的,甚至連約莫過得去的也沒有;總之沒有任何值得我一顧的東西;可是我一旦在爭辯中激動起來,就似乎法文里再沒有足夠夸張的詞句可以用來頌揚我所支持的東西了;但是一旦別人同意了我的意見,我就會興趣索然。
這是我的行為的自然的結果。既厭倦于我所過的生活,卻又不愿改變這種生活:
你將承認和這有殘疾的人相似,
躺在鴨絨床上也還得不到安息,
要不時用翻身來減輕他的苦疾。
——但丁
因此我費盡心機想要改變自己的精神狀態,而為了擺脫苦惱,我卻遭到種種不如意。
但是,當我的虛榮正忙于這類事,我的心卻在受苦,在我身上幾乎經常有一個人在笑,另一個在哭。好像我的頭腦和我的心在不斷發生沖突。我自己的冷嘲熱諷有時使我非常難受,而我的最大憂愁卻令我想放聲大笑。
有一個人某天夸口說迷信的恐懼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什么都不怕;他的朋友們在他的床上放了一具骷髏,于是在鄰室躲著等他回來。他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是第二天早上當他們進他的房間看時,看見他坐在床上,正在玩弄那具死人的骸骨: 原來他已經嚇得神經失常了。
在我身上有某些地方和這個人相似,不同的只是我所玩的骸骨是一具可愛的骷髏;那是我的愛情的殘骸,過去所遺留下的一切。
我的眼睛始終盯著那日記本子,同時在我的記憶里,模糊地想起了一些從前聽過而忘記了的什么話,這些話當時曾經使我很難過,那翱翔在我的頭上的懷疑的精靈,正在我的血管里傾注了一滴毒液;毒液發散到我的腦子里,我便開始陷入一種令人難過的沉醉里,步履也有點蹣跚了。比莉斯到底對我隱藏著什么秘密呢?我知道只需彎一下腰,打開那日記本子就行了;但是,秘密在哪兒呢?怎么認得出來剛才偶然落到我手中的那一頁?
首先,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拿那日記本子;難道真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梗么?我非常悲傷地對自己說:“上帝呵!難道‘已往’是一個幽靈?是從它墳墓里鉆出來的? 啊!可憐蟲,難道從今以后我就再不能夠戀愛了么?”
所有我蔑視女人的思想,所有從前我荒唐胡鬧的時候,像背功課和背臺詞一樣,背得爛熟的那些傲慢的嘲諷,突然間又在我的腦子里涌現了;多么奇怪的事情呵!從前,當我用這些話來炫耀自己的時候,我是不曾信以為真的,而現在我倒覺得這些話好像是真的了,或者至少它們曾經是真的。
我認識比埃松太太已經四個月了,但我一點也不知道她過去的生活,我也絕不想去問她。我以完全的信任和無限的鐘情沉醉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我反而以不向任何人、也不向她本人打聽關于她的生平為樂,況且,猜疑和嫉妒和我的性格又那么格格不相入,因此讓我去想到它們都覺得比之比莉斯真的在我身上發現它們還要驚訝。在我最初的一些戀愛中和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我從來不是不信任人的,相反,毋寧說是比較大意的,甚至可以說是對什么都不懷疑。直到我親眼看見我的情婦對我負了心,我才相信她真能夠欺騙我。戴尚奈本人一面以他那一套道理來教訓我,一面不斷地對我的容易受騙加以嘲笑。我的全部生活史證明我是輕信而不是多疑;因此,當我看見那個日記本子的時候,簡直是突然受到了一個打擊,我似乎在我身上發現了一個新人,一個陌生的人,我的理性起來反抗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我甚至不敢設想這一切會把我引導到什么地方去。
可是,我所忍受過的痛苦,我所親自遇到的背信棄義行為,我不得不給自己醫治慘痛創傷的努力,我的朋友們的規勸,我所涉獵過的腐化的社會,我在其中親眼看見的可悲的真情實況,還有其他我所未見,但由于一種不祥的智慧使我了解和猜測到的東西,最后便是縱欲行為,對愛情的蔑視,對一切事情的滿不在乎,這就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一切,而這竟毫未引起我的懷疑;尤其是正當我對前途,對人生重新有了希望的時候,所有這些潛伏著的妖怪,都又跳出來扼住我的咽喉,向我大叫大嚷,以證明他們的存在。
正像血液中半金屬體的鋅從藍色的血管中抽出,在它接近生銅器時,它本身就會發出一種太陽般的光輝,比莉斯的親吻也逐漸喚醒了我埋藏在心中的東西。自從我和她相識之后,我才認清了我從前是什么樣的人。
在某些日子里,一早我就感覺到我有種非常奇怪的心情,可又很難把它確定是什么性質。我無緣無故醒來,好像一個因晚上飲食過度使自己精疲力竭的人。一切外部的感覺都引起我的難以忍受的疲勞,所有熟悉和習慣的事物都使我厭惡和不耐煩;如果我說話,那是為了要譏笑別人所說的話,或我自己所想的東西。這時候,我躺在一張睡椅上,因為疲倦得不想動,我就故意把昨天晚上我們商量好了的全部散步計劃打破了;我打算在我的記憶里,去找尋當我在快樂的時刻所認為最好的感受,和對我親愛的情婦的最真摯的柔情,可是我卻只有在我的諷刺性的玩笑破壞和毒化了這些快樂日子的記憶的時候,我才感到滿足。比莉斯凄然地對我說道:“你難道不能夠給我去掉這一套么?假如在你身上真有這么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當壞的一個占上風的時候,你不能夠索性把好的一個也忘掉么?”
比莉斯為了應付這種狂妄所表現的耐心,適足以刺激我的不祥的快樂。奇怪的事情是: 痛苦的人,竟然要使他所愛的人也受苦!一個人那么缺乏自制的能力,難道不是一種最壞的毛病么?對一個女人來說,眼看一個她剛擁抱過的男子,由于一種不能原諒的怪癖性情,而把他們最神圣、最神秘的幸福之夜來加以嘲弄,試問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么?可是她卻沒有避開我;她仍舊留在我身邊,彎著腰在做她的刺繡活,至于我,在我的兇性發作之下,我就連愛情也加以侮辱,并且讓我的狂病,用那張尚為她的親吻所濕潤的嘴巴來指責些什么。
在這樣一些日子里,和平常相反,我滿懷興趣地談論巴黎和把我的放蕩生活說成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我笑著對比莉斯說道:“你不過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罷了,你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再沒有比那些無憂無慮、嘗到愛情的滋味卻不相信愛情的人更懂得個中樂趣的了。”這豈不是說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愛情了嗎?
比莉斯回答說:“好吧!你就來教我怎樣使你永遠喜歡吧。我或許也有你所念念不忘的那些情婦那么漂亮吧;假如我沒有她們那種聰明來照她們的方法使你開心,我倒很愿意向別人請教哩。你可以裝做不愛我,讓我來愛你,卻甚么也不要說。假如我對宗教是虔誠的,那我在愛情上也是如此。我該怎么做才能使你相信呢?”
你看她坐在梳妝鏡前,在大白天竟然打扮得好像是為了去參加舞會或節日晚會,內心不無痛苦地裝出一種媚態,想辦法學我說話的腔調,在房間里笑著跳著。她對我說道:“我這樣子合你的趣味么?你覺得我和你哪一位情婦相似?我是否夠美到足以使你忘記過去,使你還能夠相信愛情?我是否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女人?”后來,在這種不自然的快樂中,當她向我轉過臉去的時候,我從背后看見她無意中打了一個寒戰,使得她插在頭發上的那些可憐的花兒顫動起來。這時候,我便沖到她的跟前對她說道:“別再鬧了,停止吧,你對于你所要模仿的那些人,對于我這張賤嘴敢于在你面前重提起的那些人,實在模仿得太相似了。除下這些花兒,脫掉這件長袍吧。讓我們用真誠的眼淚來洗掉這種快樂吧;請忘掉我不過是一個浪子;我對過去懂得太多了。”
但是,就是這種追悔本身也是殘酷的: 它給她證明了在我心中的那些鬼怪,還是十分面目猙獰的,為了不至于嚇壞她,我只好明白地告訴她,說她的忍讓和她想討我喜歡的愿望,都只能給我提供一個淫穢的形象。
說實在話。我懷著快樂的心情來到比莉斯家里,發誓要在她的懷抱中,忘掉我的痛苦和我過去的生活;我雙膝跪下來,膝行到她的床邊,向她保證我對她的尊重;我以走進一個祭壇的心情走近她的床;我流著眼淚向她伸出我的雙臂。于是她做出某種姿勢,以某種方式脫掉她的長袍,她在挨近我的時候說出了某句話;這使我突然想起了某一個妓女,某夜當她脫掉她的長袍和挨近我的床邊時,曾經做過同樣一個姿勢,說過同樣一句話。
可憐的忠誠的人兒呵!當你看到我在你面前頓時臉色發白,當我的雙臂正準備去擁抱你,但卻好似失去了生命一般掉落在你溫柔鮮嫩的肩上!當我正要親吻時,而卻忽然停止了;當我的眼光剛充滿了愛情,這個上帝的光明的純潔的光線,卻又忽然從我的眼中收斂,好似一支被風吹得轉向了的利箭,這時候,你是怎樣的痛苦!啊,比莉斯!從你的眼睛里不知要掉下多少晶瑩的淚珠!你用一只耐心的手,是怎樣從一個無上慈悲的寶庫里,汲取來你充滿憐憫和辛酸的愛情呵!
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快樂和痛苦的日子,幾乎有規則地相互連續著;我輪流地表現出冷酷和譏嘲,溫柔和忠誠,無情和傲慢,追悔和順從。戴尚奈那副最初出現在我面前的,好像要預先告訴我,該怎樣去做的臉孔,不斷地呈現在我的腦子里。在我對比莉斯懷疑和冷淡的那些日子里,可以說,在我心中我是事事和他商量過的;常常正當我用一種殘忍的嘲弄,去冒犯比莉斯的時候,我對自己說:“要是他處在我的地位,他可能比我還要做得厲害些!”
“我親愛的比莉斯,我不相信我們會互相忘掉的;但是,我相信在目前,我們還不能夠互相寬恕,可是,這是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來做到的,甚至以我們永不相見為代價。”
“為什么我們不再相見?為什么,有一天……你是那么年輕!”
她微笑著繼續說道:
“當你找到愛人的時候,我們再相見就沒有危險啦。”
“不,我的女友;請記住這一點,我決不會再見到你而沒有愛情的。但愿我把你留下給他的那個男人配得起你!史密斯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既善良又正直;可是,不管你對他的愛情怎么樣,你自己也看得很清楚你還在愛我;因為,如果我愿意留下來或者把你帶走,你將會同意的。”
那女人回答說:“這倒是真的。”
“真的嗎?真的嗎?如果我愿意把你帶走,你真的會和我一起走嗎?”那青年緊緊盯著她重復地說。
接著他又輕輕地說: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永遠不該再見面。生活中有各式各樣的愛情,它們使人昏頭昏腦,神魂顛倒;在這里面只有一種愛情不攪亂人心,可是透入人心,這種愛情只有在那產生它的人死去時它才會消滅。”
“可是,你總會寫信給我吧?”
“寫的,在開頭的一個時期,因為我所受的痛苦是太大了,一想到自己所喜愛的和習慣了的形形色色都見不到了,我就會難過得要死,只有在和你們消息隔絕的情況之下,慢慢地,逐漸地,但不是毫無顧慮地,我才能夠接近正常,我才能夠更習慣起來,最后……可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我的信將會逐漸減少,直到有一天完全停止。就這樣我從一年以來不斷往上爬的山坡上退了下來。那兒可能有一陣傷心,也許還有點迷人的地方,當人們在墓園里停下步來,站在一座綠色的新墳之前,看到墓碑上刻著兩個親愛的名字,你會感到一種神秘的痛苦,它會使你灑一陣不那么傷心的眼淚;這就是我有時候愿意回憶一下我曾經生活過來的情景。”
那女人聽了這最后幾句話后,便倒在一張靠背椅上嗚咽起來。那青年男子更是淚流滿臉;但他寂然不動,好似他本人不愿意看見她的痛苦。當他停止流淚以后,便走近他的女友,拉住她的手吻它。
他說:“請相信我吧,被你所愛的人,不管是用的甚么名義,在你心中所占的是甚么位置,這總是能夠給人以力量和勇氣的。這點請你千萬不要懷疑,我的比莉斯,誰也沒有比我更了解你;別人將會更高貴地愛你,但決沒有人比我更深刻地愛你。別人對你的優點將會更尊重,而我卻對它加以蔑視,他將把整個愛情獻給你,你將得到一個最好的情人,可是你將得不到一個最好的兄弟。把你的手給我,讓不懂得那個最崇高的字的世人去嘲笑吧。‘永別了,但我們的友誼長存’,當我們第一次互相擁抱的時候,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身上的某部分的肉體就預感到我們終須結合在一起的。但愿我們身體的這部分,在上帝面前親吻的這部分肉體,不知道我們在塵世上就要分手了;但愿那一時間發生的不幸的吵嘴,不致拆散我們的永恒的親吻!”
( 梁均譯)
【賞析】
從盧梭開始,自傳開始小說化。盧梭之后的浪漫派作家則將自傳的小說化更推進一步,創造出一種浪漫自傳,也稱為自傳小說。浪漫自傳中作者與作品中的主人公名字不同,經歷也不完全相同,且有很多虛構。然而在重重迷霧之后人們卻能容易發現二者的內在一致性,意識到那些虛構不過是障眼法,是對作者真實的自我經歷和感情的改造和偽裝。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就是這類自傳中的代表作。
在一封致喬治· 桑的信中,繆塞聲明自己創作《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的意圖是為他和桑兩人建造起一座愛情的祭壇,使他們的愛獲得永恒。由于其強烈的自傳性,人們常將書中的男女主人公與繆塞和喬治· 桑對號入座。其實作品的主人公是以小說人物的面目出現的,很顯然不能等同于現實歷史中的繆塞和喬治· 桑。盡管在具有虔誠的宗教情感,富于母愛精神,喜歡鄉間生活方面喬治· 桑和女主人公比莉斯的性格極為相似,我們卻不能將兩人完全等同。兩人在身份上就有較大的不同,比莉斯是一個寡婦,沒有什么職業,她的行為更多依據的是她的純樸天性,而喬治·桑卻是當時最有名的女作家,以思想敏銳著稱,在經濟和感情方面都十分獨立。顯然,繆塞在比莉斯這一人物身上還糅合了他所認識的其他女性人物的特點。另外,沃達夫和比莉斯的戀愛經歷與繆塞和喬治· 桑的戀愛經歷也有很多事實上的出入,如繆塞和喬治· 桑結伴去威尼斯旅行,其間兩人發生激烈的爭吵,后來繆塞生病,喬治· 桑和醫生帕吉羅產生戀情這些重大的事件在《一個世紀兒的懺悔》中并沒得到直接的描寫,而是以亨利這個人物的出現,隱晦地暗示了這段三角戀。在浪漫自傳中作者經歷常以改頭換面的方式出現,我們很難像考察傳統自傳那樣確定作者和作品主人公的一致性。當然這種不一致也為自傳作者帶來某種便利,在假面的遮蓋下,作者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對自我的性格和感情進行無情的解剖。受盧梭的影響,浪漫自傳特別注重描寫主觀感受。盧梭在《懺悔錄》中曾聲稱他能保證的不是每個事實的真實,而是感情的真實,他認為感情的真實或者說內在的真實才是最有價值的。繆塞為代表的浪漫自傳常常追求這種感情的真實,它與浪漫自傳外在的虛構形式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浪漫主義時代十分流行的文學類型,作者的性格和個性在這樣的作品里得到強烈的表現。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的中心事件是沃達夫和比莉斯的愛情悲劇,它與喬治·桑和繆塞的戀愛悲劇有密切的關系,后者可以說是這部作品最重要的創作動因之一。喬治·桑和繆塞的戀愛在浪漫主義時期是十分轟動的事件,兩位著名作家在青春年少、才華鼎盛時期相遇,產生了熾熱的愛情,經歷一系列的分分合合、忠誠與背叛等喜劇性事件后最終黯然分手。他們兩人的戀愛帶有浪漫主義時代強烈的情感特征,兩人在行為上的標新立異和情感上的熱烈決絕成為時代的標志。對于繆塞與喬治·桑的戀愛悲劇的原因眾說紛紜,兩個當事人以及與此事件有密切關系的人物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了描述。如繆塞的弟弟保羅·德·繆塞寫了《他和她》,從旁觀者的角度描繪了這一事件,關注其中的珍聞軼事。喬治·桑 寫了《她和他》,為自己進行了某些辯護。在眾多的作品中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別具特色。繆塞的目光沒有停留于這一異乎尋常的戀愛本身,不是滿足于真實地記錄下在何時、何地、何人發生了什么,而是賦予這段愛情經歷更豐富、更深刻的內容,對自我及時代都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反思的結果是他主動承擔這一愛情悲劇的主要責任。他看清了自己以往放浪生活的矯揉造作的假面,認識到由于自己冷漠、粗暴地對待感情而帶來的后果,真誠地懺悔了自己在戀愛中表現出的狹隘、自私、猜疑和反復無常。他借沃達夫這個人物寫出懷疑是如何一步步破壞了最美好的愛情關系,對自己的反常行為做出了某些解釋。沃達夫在戀愛中表現出的病態性格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的,可能也反映出繆塞和喬治·桑戀愛的某些真實情況。書中,繆塞對這一病態性格的成因做了描寫和分析,沃達夫的猜疑和對女性的不信任與他年少時在戀愛中受人欺騙和在巴黎的放蕩經歷有關。他過早地看到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對人性產生了深刻的絕望,等到真正的愛情降臨時,他中毒已深,已經不能夠正常地戀愛、正常地生活了。沃達夫的經歷正是繆塞青年時代的寫照,因而繆塞這樣寫一方面是對喬治·桑的真誠懺悔,另一方面也可看作是一種辯解和解釋,他希望這樣做能夠得到喬治·桑的諒解。 在小說的最后一章,繆塞寫道:“我親愛的比莉斯,我不相信我們會互相忘掉的,但是,我相信在目前,我們還不能夠互相寬恕。” 據說當年喬治·桑看到這段話后十分感動,聲明她早已經原諒了他。通過對自己病態行為的懺悔和對自己的病態性格的集中分析,繆塞在這部作品中對自我進行了深入的探查和研究,展現出自己獨一無二的個性和個性中的深刻矛盾。“在我身上幾乎經常有一個人在笑,另一個在哭。好像我的頭腦和我的心在不斷發生沖突。我自己的冷嘲熱諷有時使我非常難受,而我的最大憂愁卻令我想放聲大笑。” 永遠處于矛盾之中,內心難以平靜,這既是沃達夫個性的總結,也是繆塞一生主導性格的寫照,內在的沖突導致他身心發展極不平衡,成為他人生悲劇的根源。令人驚嘆的是,早在青年時代,繆塞就如此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真實本質。繆塞對自我病態性格的分析包括青春期經歷、創傷體驗等已有現代精神分析傳記對自我進行深度解釋的先兆。
值得注意的是,繆塞并沒有把他的病態行為和性格僅僅歸于個人的經歷。他所要描寫的也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他敏感地發現,特定的時代、環境是他個人悲劇性格的深厚土壤,他患上的是一種世紀病。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戰爭激起了人們的幻想,成為法國歷史上最有激情的年代。拿破侖潰敗后成長起來的青年人懷抱著對血與火的渴望,卻生活在一個平庸而反動的封建王朝復辟時期。這些被折斷理想翅膀的青年一個個患上了憂郁病,空虛、幻滅的情緒占領了他們的心房,他們對生活采取一種冷嘲熱諷的態度,拼命地消耗自己的青春以對現實進行反抗,在絕望之下他們把全部的理想和憧憬寄托在戀愛身上。當然這種過于理想化的愛情在現實中不可能存活長久,結果只能加深他們的憂郁和絕望。繆塞十分敏感地意識到自己和喬治·桑不只是一個特例,而是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他寫這部懺悔錄的一個目的是使和他患有同樣世紀病的人能夠得到警醒。通過自己的“懺悔”,繆塞對時代形勢和個人情緒進行了透徹的分析。這部書問世后得到人們思想感情上的強大共鳴,“世紀兒”則成為患有“世紀病”的一代青年的代名詞。
這部作品的藝術成就令人稱道,著名批評家圣勃夫稱贊它是“相當富有戲劇性的小說,結構很藝術,筆調輕盈,色彩鮮明,并且充滿了激情”。作品的前兩部對時代精神的分析和個人經歷的描述為后來的沃達夫和比莉斯戀愛這一主干內容埋下了伏筆,又符合人物發展的自然軌跡;結尾部分則采用第三人稱敘事,這既標志著人物心靈的變化和性格的成熟,主人公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也使全書結構上顯得靈動活潑,改變了傳統自傳性作品的敘事角度,是藝術形式的一次創新。此外無論是情感的刻畫還是心理及景物的描寫都富有詩意,體現了作者作為青年詩人的杰出才華。
這部自傳有大量的虛構情節,對感情采取的是濃墨重彩的表現方法,因而常被劃歸長篇自傳體小說,與嚴格的標準自傳有很大距離。作為浪漫自傳之一,它代表了西方自傳的一個發展階段,也代表了西方自傳的一個發展趨勢,即自傳中虛構性因素的增強以及自傳與其他文類的交叉、混合。
(曹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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