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頑固地企圖

用瘋狂頭腦的胡思亂想將我說服：

我的理智既堅定又光明，

既光明又堅定，就像巖石的結晶。

我永恒的希望如同

夜間的朝圣者不看路徑：

在地上只能看到陰影

因此他只注視晴空！

朦朧的神殿，你的精神

包含的形象縹緲如云！

你的靈感，猶如山中的黃金

正因純貞反而不純！

通過這令人發抖的旋風，

我貪婪光明，奮飛或爬行，

如同愛慕火花的毛蟲

或者迷戀星體的蒼鷹！

你用堅持不懈的竊竊私語

徒勞地將我陷入的情網夸張；

我自視甚高，滿懷豪情的人

手持盾牌，對恐懼筑起鐵壁銅墻！

我相信激勵自己的本能，

蔑視你所指出的險情：

“鳥兒在歌唱，哪管枝頭嘎嘎作響，

它對自己的翅膀似乎了若指掌！”

在頑固打擊下昂首挺胸，

我感到比勝利更高一層。

我對自己信心百倍： 對手能

奪走勝利，卻奪不走我的光榮！

隨你讓卑賤者將我陷害！

我愿引人妒嫉，盡管將我壓傷！

害蟲鉆心的花朵

更富于色彩和芬芳！

邪惡如同舞臺，在它的天幕上

美德，這悲劇性的角色會更加出眾；

金口玉言的女預言家啊，

如同夜色，使星星更加閃爍、光明！

照耀是燃燒！點燃的靈感

是消耗我的貪婪的火焰！

珍珠在受傷的蚌殼里長成，

維納斯在苦澀的浪花里誕生！

我喜歡的清脆的音響

要出自安全無恙的中傷。

有的羽毛穿過泥潭

卻一塵不染……我的羽毛正是這樣！

我的激情遭受的苦難就是力量！

波濤拍打的海岸，椰子樹在生長。

榮譽是靈魂中的遇難者：

活著，會沉沒；死去，會浮上！

舒展緊蹙的眉頭，發出求愛的吟唱！

安慰你的愛慕者的心房！

上帝叫激流的水： 奔騰，

叫岸邊的百合花： 放香！

接受吧，姑娘！我們來到

淚水的河谷，它在洶涌激蕩：

我，像雄獅去搏斗，

你，像鴿子回到巢房！

(趙振江譯)

【賞析】

迪亞斯·米隆一生創作的詩歌并不多，僅有126首。但他的作品雖少，影響卻大，直至今天，墨西哥的紳士或農夫、醫生或大娘都能不假思索地背誦出米隆的若干詩句來表達生活感受。

而米隆本人的傳奇故事或許比他的詩歌更為馳名。米隆出身軍人世家，生性暴躁好斗，視榮譽為生命，被人們稱為“火山”。 25歲與人決斗，被對方開槍射傷，導致一只手臂落下終生殘疾，從此他的身上總帶著手槍。39歲時開槍殺死一名用言辭侮辱他的人，因此入獄四年。他曾獨自穿越熱帶雨林捉拿叛匪；也曾無視大浪、潛流和鯊魚，獨自游過家鄉湍急的大河；也曾把蘋果放在女兒頭上，練習射擊；也曾從晚上七點到凌晨五點站在窗口演講，以致被鄰居控告；也曾在教室里用英語、法語、德語、俄語、希臘文、拉丁文大聲朗誦詩歌，而他用西班牙語寫作；也曾失意仕途，四處流浪，無處為家。

米隆曾說作品反映詩人本身，這句話用在他自己身上最為恰當。他的詩歌跟他的生平緊密相關，其主題常常是歌頌榮耀和戰斗，風格則昂揚堅定，節奏感強，具有陽剛之美。帕斯對墨西哥詩人的創作風格作過有趣的比喻，他用一天中的不同鐘點來對應不同的詩人。他這樣形容米隆：“迪亞斯·米隆的鐘點是正午，他豪華，耀眼，火熱，壯麗，同時也叫人難以承受。”

這首《致葛羅麗亞》是米隆的早期代表作，展示了米隆的創作特色和詩人的個性特征。這是一首愛情詩，但是在米隆的生命中并不存在一位名為“葛羅麗亞”的戀人，“葛羅麗亞”的西班牙原文是“ Gloria”，意為“光榮”，因而這首詩所談論的是在追求愛情中得來的光榮。詩中表現了一名男子無畏而執著的愛情。顯然，他的愛情遇到了阻力，所以戀人勸他放棄，但他十分堅定，把這勸說之辭稱為“瘋狂頭腦的胡思亂想”，他把自己的磐石之心比作“巖石的結晶”。在詩的第二節，這堅定幾乎成了固執，他稱自己是“夜間的朝圣者”，只顧往前行路，不看腳下路徑。接著，又把自己比作“愛慕火花的毛蟲”、“迷戀星體的蒼鷹”。詩歌的以下部分中使用了更多意象來比擬詩人那一顆置生死于度外的心。但是，整首詩并沒有一味鋪陳，這些意象之間也不是簡單的排喻關系。在第五節中，那個反對的聲音，那個“你”再度出現：“你用堅持不懈的竊竊私語/徒勞地將我陷入的情網夸張”，于是在“我”和“你”之間形成了兩個聲音的合奏： 一個是昂揚地前進的聲音，一個是膽怯地退卻的聲音。在詩篇中，“我”的決心雖然是一以貫之的，但也有著微妙的變化。這時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把自己比作“歌唱的鳥兒”，聽不見“枝頭嘎嘎作響”。但即便意識到自己的歌唱只是盲目樂觀，他也不愿就此清醒，在接下來的一節中進一步表達了一種海明威式的“我可以被打敗，但不能被打垮”的硬漢子情懷：“在頑固打擊下昂首挺胸，/我感到比勝利更高一層。/我對自己信心百倍： 對手能/奪走勝利，卻奪不走我的光榮！”接著第三次出現了“你”，這次把那第三個力量，那邪惡的力量引了進來，使愛情的艱難處境更為具體了，詩人的斗志也被進一步激發出來，他用邪惡來襯托美德，甚至愿意用死亡來成就光榮。詩人于是自豪地宣稱：“有的羽毛穿過泥潭/卻一塵不染……我的羽毛正是這樣！”整首詩以“你”開頭，也以“你”結束，詩中的這個“你”一開始是頑固地勸說，接著是竊竊私語，再接下來已經不說話了，我們只看到她“緊蹙的眉頭”，在詩的最后，這兩個聲音匯合在一起：“我，像雄獅去搏斗，/你，像鴿子回到巢房！”達到了和諧。整首詩就像一首完美的樂曲： 有起始，有展開，有高潮，有收束；有勸說，有辯解，有錯落，有和諧。

愛情是詩歌的永恒主題。有一千個詩人，便會有一千種愛情。但丁在愛情中看到圣潔，彼得拉克在愛情的煎熬中又發冷又發熱，每天死去一千次又復活一千次，諾瓦利斯的愛情使塵世的紛亂消散如夢，而波德萊爾則在一具腐尸中看到戀人的形象。在米隆這里，愛情是一場戰斗，是一種光榮，它越是艱難便越叫人迷戀。

(許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