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嘹亮的鐘聲蘇醒,
穿過早晨純凈、明澈和幽深的空氣
來到孩子身邊,孩子為了開心
在薰衣草和九里香中把經文念起,
鳥兒驚醒,掠過敲鐘人身旁,
他哀傷地坐在,低吟著拉丁文,
緊系著百年老繩的石頭之上,
只聽見遙遠的當當鐘聲。
我就是這敲鐘人。唉!心懷希望的夜晚,
我徒勞地拉繩,把理想的鐘兒敲起,
忠誠的羽毛在冷冰的罪孽中戲玩,
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空洞無力!
可有一天,當我厭煩了枉然的鐘聲,
撒旦啊,我將踢開石頭,吊上自己。
(胡小躍譯)
【賞析】
“鐘聲”是理想,是夢幻,是純凈,是神圣,于是,當晨鐘響起,它就召喚了天真無邪的孩童,他們在這薰衣草和九里香中虔誠地念起了經文。但“我”——敲鐘人,早已不是無邪的孩童,那過去的歲月帶給了“我”滄桑,“我”不再天真,不再純凈,那穿過早晨純凈、清澈、深邃的氤氳,傳入孩子的耳鼓,引起他們無限崇敬的鐘聲,在“我”聽來卻是碎片和空殼,不再喚起“我”的激動和憧憬,只有在心懷希望的夜晚,理想的洪鐘才在“我”心頭敲響。但是有一天,“我”還是厭煩了這枉然的鐘聲,于是選擇了與這個世界最終的決裂。這首詩里有著馬拉美詩歌中一貫所有的追求完美的理想而不可得的痛苦,但在這首詩中,徹底與現實決裂,因著毀滅而重生,鳳凰涅槃的意識更加明顯,“撒旦啊,我將踢開石頭,吊上自己”。這流露出強烈的西方現代意識。
馬拉美對詩歌語言的雕琢是近乎苛刻的。法國評論家瓦雷里這樣評價馬拉美的詩歌語言:“每個詞都是那樣的響亮、閃光、鮮艷、清澈、蘊藉,可以說是珠圓玉潤,他把它們組合起來,并有效地顯示出無與倫比的確切所具有的價值,有時使我感到他大概像玉器匠人對待他的寶石那樣端詳,掂量,透視過語言的每一個詞?!?《馬拉美詩文集序言》)馬拉美的苦吟是建立在這樣一種觀念之上的,他認為詩歌雖是以語言為基本物質材料而加以“建筑”的體裁,但詩歌卻通過自身而“酬勞著語言的缺陷”。因為,如果語言是盡善盡美的,那么,所有的作品都將會與詩歌這種文學中最精粹的文體混淆了。所以,詩歌通過一些特殊的語言方式彌補語言的缺陷,使原始的、一般的語言達到盡善盡美。在這種借由詩歌通達完美(包括語言的完美)的觀念下,馬拉美創造出他獨具魅力的詩句。
在本詩中,有一種句式是馬拉美常常使用的最優美和最獨特的句式,薩特稱之為否定之否定的“小邏輯”:“鳥兒驚醒,掠過敲鐘人身旁”,這句詩的法語原文為“Le sonneur éffleuré par lóiseau qúil éclaire”,只有七個單詞,但在語勢上轉了許多道彎子: 撞鐘人的鐘聲震響,鳥兒驚醒,見到了晨光,已是振翼起飛的時刻,它飛騰起來,從撞鐘人的肩上飛掠而過……這短短的詩句中,詩意情節曲折宛轉,起伏連綿,宛如一出超級濃縮的小戲劇,使人讀來回味無窮。詩中類似的句式很多,比如第一節,“當嘹亮的鐘聲蘇醒,/穿過早晨純凈、明澈和幽深的空氣/來到孩子身邊,孩子為了開心/在薰衣草和九里香中把經文念起”,這是個雙關句,鐘聲在早晨純凈、清澈、深邃的氤氳里震響,孩子們的晨禱亦從薰衣草和九里香叢中飛向這一境界,而在意義上則是,鐘聲震響,飛去,傳入孩子們的耳鼓,他們也便應聲而禱……在這不長的詩句中也蘊藏著細小的波瀾,在空間的跳躍、邏輯的轉換中氤氳著某種壯闊。研究者葛雷先生對此也有評價,他認為這是馬拉美詩歌一貫的策略:“馬拉美的許多詩都是試圖在題材上以戲劇為形式的,《一個牧神的午后》原本是以牧神為主角的獨幕劇的形式;《海洛狄亞德》則是以《圣經》故事為題材的古典劇的形式;而《伊紀杜爾》則是以抽象的形式所寫的一個哲理劇的提綱。但其所創造的最優美的戲劇卻是在其詩句里或詩歌的整體的韻味里的那種詩意情節之中?!彼坝靡环N將每一個字都在詩句里起著使詞意宛轉、變幻的微妙作用的方式,用語言的漣漪和波瀾將外在的壯闊的思維輪廓加以充實。”(《馬拉美詩全集譯序》)正是這種內隱著戲劇的句式,才使得短小的句子蘊藉無窮,馬拉美就憑這種獨具匠心的運詞方式通達、顯現那個隱秘、豐富的世界。
(蘇東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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