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盡在我耳邊嘮叨些什么?
“在此告別人世之時,
我是否看透了人世是淚之國?”
啊,牧師先生,并非如此!
我從前見到的,如今又在眼前,——
瞧這排藥瓶在桌子邊
排成一行,那是一條郊區小巷,
還有一堵墻在我床邊。
那條巷是斜坡,像這排藥瓶似的,
坡頂有座樓,請你望過去,
就在花園墻后,……在健康的眼里,
這簾子是藍還是綠?
在我眼中,它就是當年的六月天,
一片蔚藍籠罩小巷和墻,
最遠的那個瓶子,貼著“醚”的標簽,
就是那高出一切的樓房。
在陽臺上,緊挨著那瓶塞子,
她等著我,那年六月里,
一位姑娘……我知道,先生,這不合適,
我可憐的神志已越出控制。
可那兒還是有路……可以沿邊潛入,
直到那座樓,他們稱為“別墅”,
得把樓里所有的眼睛避開,
只有一雙眼睛例外。
我哪有資格在他們巷里逛?
但是,只要盡量把腰彎,
靠那好心的園墻給我幫忙,
哪怕他們雙眼瞪得滾圓,
仍然從未捉到她和我在一起,——
她從閣樓下來,就在那里,
從那貼著“醚”字的瓶子口邊
悄悄地溜下層層樓梯,
在纏滿薔薇的庭園門邊約會。
唉,先生,我們常常相親相昵,——
多么可悲,多么不軌,多么狂悖,
可是,這卻是多么甜蜜!
(飛白譯)
【賞析】
從第一節詩中,我們就明白了詩中獨白者是一位垂死的老人,牧師正在要求他作臨終懺悔,要他看破現世,以求超升。
臨終者的思路已經不很清醒,牧師嘮叨了好幾遍,他才聽明白他的來意。隨著從第三人稱(“他盡在我耳邊……”)到第二人稱(“啊,牧師先生……”)的轉換,獨白者才面對牧師,開始回答所提的問題。
人物關系是清楚的,但獨白者眼前的景象卻是紊亂的,乍看上去甚至是荒誕的。當老人奉命思索一生之中有什么罪過需要懺悔時,眼前浮現了很久以前的一幅明朗的畫面,但是它卻和現實的場景——臨終的病床和成排的藥瓶摻雜在一起了。詩中支離破碎、語無倫次的獨白,并非故弄玄虛,而是巧妙地表現了病人精神的恍惚與思路的零亂。
在幻覺中,陰暗的病房中現出了亮色。桌邊從低到高的一排藥瓶化成了斜坡上的小巷,綠色的簾子幻作了六月的藍天,最高的藥瓶(其中的麻醉劑“醚”是給垂死者用的,但原文的“醚”字在詩中又有“以太”、“蒼天”的雙關含義)是坡頂上最高的樓房,他心愛的姑娘就住在樓頂的閣樓上。……老人對牧師先生是很敬重的,他也還保持著現實感,所以抱歉地檢討說: 我知道講姑娘不合適,不符合懺悔的禮法;可是當他接著往下講的時候,他仍舊無法控制自己,無法納入“懺悔”的軌道,反而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與幸福的心情,說出“可那兒還是有路……”敘述了他倆偷偷約會的過程。他零亂的語言恰巧體現了當年躲躲閃閃的行動——“我”在上坡,“她”在下樓,“他們”在監視,鏡頭穿插交錯,造成緊張的懸念……
根據獨白者的敘述判斷,這對青年人的社會地位可能是很低的。住閣樓的姑娘可能是個婢女。他倆秘密相愛。既違犯了教規,也違犯了家規,是應當懺悔的嚴重罪孽;可是老人能對此懺悔嗎?能否定他年輕時的戀情嗎?要知道這可能是他一生體驗過的唯一幸福,這段戀情為時僅僅一個月,而結果又是“可悲”的,他怎能否定這個六月天呢?否定這個六月天,就意味著否定了生活中美好的象征,否定了在臨終時還籠罩著他的光明與蔚藍。
勃朗寧早在電影藝術問世之前,就在詩中熟練運用了蒙太奇和疊印手法,不僅是為了刻畫病危者的心理狀態,同時也是為了在強烈對比中引出強烈的戲劇沖突。對美好生活的愛和憧憬,與教會否定現世的觀點是不相容的。這沖突在最后一節中達到了高潮。老人一往情深地說出了“我們常常相親相昵”的真情后,又對此用了三個互相沖突的形容詞:“可悲”、“不軌”、“狂悖”?!翱杀敝傅氖切∪宋锉瘧K的命運,“不軌”指的是教會和輿論的譴責,“狂悖”指的是青年時代冒犯禮教的大不韙。
在此時此刻感情的沖擊中,老人最終說出的是什么話呢?他最終能否皈依牧師的教義呢?在牧師(以及讀者)的期待中,老人說出了最后的話:
“可是,這卻是多么甜蜜!”
從而表明他不能為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懺悔,而情愿放棄靈魂進天國的資格。
(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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