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唐人嶺南詩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但此類詩歌數量眾多,構成復雜,創作趨向因人因時因地而異,未可一律看待。這是因為,唐人來嶺南的身份背景、方式途徑本身就不一樣,其居嶺南的心態和創作也不同。據王雪玲《兩唐書所見流人的地域分布及其特征》(《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2年第4期)統計,通過貶官、流放、刺郡、入幕、出使、流寓、過境等方式到過嶺南的文人,數以千計。而嶺南本地文人也有詩歌創作。作者身份不同,其詩的題材、主題、風格取向就不一樣。以往的研究過于偏重外地詩人,對其他作者關注不夠,不利于研究的深化。本文
將唐人嶺南詩區分為鄉土作家、遷客流人、做官出使等三個類別,力圖分辨出其間的不同及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促進研究的深化。
一
(一) 唐人遷客詩的“怨”與“戀”及對嶺南的漠視和丑化
詩人作為創作主體,受生活環境的限制,總是會去寫他熟悉的生活。但受環境和心境的影響,再熟悉的生活也不見得都寫進詩中。同一事物,只因詩人身份、處境不同,就可以有不同的主題取向和藝術表現。唐人嶺南詩在這一點上就表現得相當顯著。同樣是寫嶺南,遷客流人筆下的嶺南和鄉土作家、做官出使者所寫就有明顯不同。遷客流人受謫放沉淪身世的影響,大率以怨與戀為基調。怨即怨恨被貶流放,戀即留戀京城家園和昔日榮華,主要意思可概括為“盼歸”和“不樂”,盼歸寫盼望回到北方家園,不樂寫不樂嶺南居住,不喜歡這里的風土人情。嶺南總是作為北方的對立面而存在。對他來講,深有感觸的生活是貶官嶺南而不是嶺南風土,所以即使在嶺南為官數年,照樣對這里的風土熟視無睹。從李百藥、宋之問到李紳、李德裕,莫不如此。其貶放期間所作詩文,對于嶺南的表現始終停留在泛寫層次,所述和嶺南總是保持著疏離狀態,對其貶苦卻表現深入。這種詩歌并非真正的嶺南詩,而是文人政治抒情詩、作者的內心獨白。例如宋之問、沈佺期,各有流貶詩三十多首,近半數是寫路途見聞感受,和嶺南并無很大關系;另一小半是對嶺南的正面表現,但也未真正深入,只是以離家、白云、洛浦、北望、衡陽、歸雁、帝鄉、赦書、雨露等象征性意象來表達瞻戀京華的主題。偶爾使用儋耳、雕題、鬼門、鯨魚、椰子、藤花等詞來泛詠嶺南風物,感情浮泛,不僅和他人之作寫法相近,風格雷同,而且自我重復。由于總是抱持著北方人的文化優勝心理和對南方的地域偏見,對嶺南的可愛一面總是不愿意正視,更不贊美。經由這些唐人的反復渲染放大,嶺南變成了可怕之地,載于兩《唐書》《唐語林》等的韋執誼怕見《崖州圖》的故事,說的就是這一現象。《舊唐書·韋執誼傳》說,執誼“自卑官常忌諱,不欲人言嶺南州縣名。為郎官時,嘗與同舍詣職方觀圖。每至嶺南州,執誼遽命去之,閉目不視。及拜相,還所坐堂,見北壁有圖,不就省。七八日,試觀之,乃《崖州圖》也,以為不祥,甚惡之,不敢出口。及坐叔文之貶,果往崖州,卒于貶所”。說得相當迷信,可見其對嶺南的畏懼程度。受此影響,甚至一些并未貶官嶺南的人也有類似作品。如元稹《送嶺南崔侍御》:“蜃吐朝光樓隱隱,鰲吹細浪雨霏霏。毒龍蛻骨轟雷鼓,野象埋牙劚石磯。火布垢塵須火浣,木綿溫軟當綿衣。桄榔面磣檳榔澀,海氣常昏海日微。蛟老變為妖婦女,舶來多賣假珠璣。”元稹并未到過嶺南,他的嶺南知識主要源自唐代嶺南方志、小說雜著,加以個人耳目所接。由于秉持的是北人立場,他筆下的嶺南,盡是一些不無歪曲鄙視意味的似是而非的情緒化表達,并不是真正的
。總之,由于嶺南經濟文化、自然環境
原因,故北人一到此地就不喜歡,覺得不宜居住。在這種心態作用下,紛紛渲染其環境惡劣,遍地毒物,夸大其可怕的一面,其詩情充滿悲劇色彩。在這種心境作用下,作者日漸衰老,或竟死于此地。然而世人所作詩文,卻都把北方文人貶死于此歸因于嶺南瘴毒,其實炎瘴只是客觀因素,文人那種生不如死之感才是真正的誘因。
(二) 做官出使過境者之詩對嶺南的平視和泛覽
外來士人固然是唐代嶺南詩歌創作的主力,然而絕非全部。前引王雪玲統計的結果,唐代赴嶺南的士人有1248人,其中文人381人,占總數的29.6%。自流貶而來的152人,占嶺南流動士人總數的11.2%,流動文人總數的38.8%。這意味著在唐代,還有上千個非流貶的外地文人到過嶺南,他們在唐五代來嶺南的士人中仍占多數。只是流貶者名氣大,地位高,所作詩文容易引人注目。與左降官和流人不同,到嶺南做官、入幕的作家,由于不曾受到貶官流放的打擊,不是朝廷政治犯,沒有這樣的身份背景,便不受貶官因素影響,沒有壓抑心境,所作詩文,自然就不會有悲苦情思和怨憤格調,能夠如實再現生活,摒棄了流貶詩中慣見的夸張、丑化,能夠取信后世。但由于都是外地人,對嶺南也談不上深厚感情,所以其嶺南詩往往缺少思想和情感深度,所賦難以盡情表現作者性靈,頂多只是嶺南風景的多重組合。所持心態既非仰視,亦非貶低,而是平視,看不出明顯的褒貶。其中嶺南東道節度使有楊於陵、徐申,幕僚有韋詞、李翱,客游過路者有李群玉,朝廷使官有許渾、徐鉉等。這些人在嶺南任職期間所寫詩篇,就沒有一篇是怨恨、丑化和漠視基調的,但也很難找到充滿贊美和喜愛的作品。例如李群玉,大中末自湖湘客游嶺南,逗留年余,未能入幕而返。今《全唐詩》李群玉集中就有多首客游寫景詩,皆寫廣州一帶景物。例如《登蒲澗寺后二巖三首》《中秋越臺看月》。前二首寫廣州蒲澗寺邊山巖景色,第三首寫越王臺中秋節賞月,一副淡定心態,盡管流于平面鋪敘,但至少沒有那種過度的情緒化表達,筆下的景物都是真實的。由于他到嶺南,身份是客游,而非入幕,更非流貶、做官,主要是過路和寓居
,故所賦以紀游為主,是從一個過路者的角度來切入的。
但由于留心觀察,所作詩文能抓住嶺南的地域特點。其他作品如許渾《聞韶州李相公移拜郴州因寄》、徐鉉《清明日清遠峽作》,都是這種風格,與李群玉寫法、風格相近。外地作家的嶺南西道詩主要出自李商隱之手,作于大中元年供職桂林使幕期間,作年和李群玉相去不遠,寫法
亦相近。由于李商隱的詩歌藝術要高出不少,故還留有佳作。例如《桂林路中作》,
文字洗練,筆觸生動,
被視為摹寫桂林風景的名篇。像這樣的詩作,照樣可以視為地域文學名篇,并不因為作者是以流寓身份就有所稍減,可見這差別的背后,關鍵原因還是作者前來嶺南的社會背景和身份地位,它們影響著創作心態和藝術表現。在這種去除了心理陰影和主觀情緒的創作背景下,詩人的心態就會由不樂、厭棄變成平心靜氣的審美欣賞,作品就能做到如實反映,外來的過路者
變成異鄉風土人情的發現者,筆下的意象、境界會含有審美意識,
顯現出景物自身的審美價值。
(三) 嶺南鄉土作家對故鄉的熱愛和夸贊
與遷客流人創作取向相反的是嶺南本土詩人。
據左鵬《唐代嶺南流動文人的數量分析》(《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1年第1期)統計,有31人,與南遷者多達234人相比,
比例接近一比七。其中最知名的莫過于張九齡,被公認為嶺南文學之祖。現存的200余首詩中,詠及嶺南的有近50首。與貶官詩不同,張九齡的嶺南詩有明確的鄉邦意識,對嶺南的態度不同于外地詩人。同一個地方,一個被寫成既遠且惡,不是人境;一個卻山川明秀,風物宜人。哪個更真實,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樣的本土作家詩作,具有獨特的地域屬性,能夠在唐代嶺南文學的主流——貶謫文學的夾縫中謀得空間。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依然是作者身份和創作心態。張氏是嶺南人,故無論在嶺南所作還是客居外地依靠回憶所作,都能直面嶺南,用自己的鄉土觀念、依戀心態去塑造地域文學形象。由于作者的政治家身份和眼光見地,有時所寫還超越了鄉土本身,能夠表現時代氛圍,具有可接受的普遍性。個人成長經歷、青少年時代的嶺南生活經驗,加上成年以來出仕異地的歷練,使得他們的詩歌呈現出非北非南、兼容眾體的復雜面貌,即既不是足不出境者那樣濃厚的鄉土風味,也不是異鄉客所持的那種異樣眼光。這就如同1930—1940年代寓居京滬的鄉土作家,既熟悉京滬,又因流寓異鄉而常懷故土,然而在現實中又不能回家,于是只能在文學作品中構建一個戀鄉懷土的精神家園。張九齡也是如此,他既熟悉長安、洛陽,又熟悉嶺南風土,寫起京洛來如話家常,寫起故鄉來更沒有距離,帶有足夠的關愛,代表了唐代嶺南本土文學中切近現實的一面。立意和主題方面,關注的主要是光明面,對其負面揭示很少。藝術風格屬于抒情型,特色是對鄉村山水作細致描摹和詩意表達,自然美、人情美融合,較有感染力。與張九齡類似的還有嶺南西道詩人曹鄴、曹唐。二人都是桂林人,早年以科舉及第,踏入北方社會謀求仕進。主要生活于晚唐前期,
雖然詩歌
較少涉及故鄉,偶爾作詩送友南游嶺表,卻沒有一首是帶鄙視和不喜意味的,都以深情懷想為基調,與北人所作在感情和風格上有天壤之別。這二人的例子再次說明作者立場、創作心態對于詩歌主題和風格確立的重要性。
二
以上所述不過是一般面相,但實際上所說的三類作者、三種情況并不適合于每個作者,不同作者仍有不同表現,有必要作針對性分析,使
持論更切實際。比如第二種情況“做官出使過境者之詩對嶺南的平視和泛覽”,就并不適于全體,而只能是少數。唐代到過嶺南且非貶謫的何其多也,但真正做到了平視的也不多見,許渾、李群玉、李商隱算是其中做得好的,其余多數要么不寫詩,要么無詩留存,真正有詩且持平視態度的不超過十人。第三種情況“嶺南鄉土作家對故鄉的熱愛和夸贊”表現突出的也只有張九齡,其弟張九皋、侄孫張仲方就不是這樣,曹鄴等也不是這樣。曹鄴甚至羞言自己是嶺南人。同是韶州人,翁源邵謁在《全唐詩》中亦有詩一卷,提到故鄉的只有兩首,其余都是寫外地,寫自己,看不出他對故鄉韶關含有多深的感情。廣州人鄭愚咸通中官至嶺南東道節使,亦號嶺南名人,但在《全唐詩》中卻只存詩二首,研究無從下手。第一種情況“唐人遷客詩對嶺南的漠視和丑化”差別更大,情況更復雜。
為了說明問題,可以韓愈和劉禹錫為例做比較。韓愈貞元十九年春貶陽山縣令,劉禹錫元和十年貶連州刺史,兩人貶官年代相近,地點相同,寫作對象都是連州,但詩的內容和風格迥異。劉禹錫到連州時,已在朗州貶官十年,迫切希望結束貶謫,重獲起用,但朝廷仍出其為遠州刺史。而韓愈卻是初次貶官,且在連州不過年余即量移江陵。照理說,劉禹錫應當怨望更深。但實況正好相反,劉在連州作有《莫徭歌》《插田歌》《海陽十詠》等,對連州風俗民情、地域景觀做了多方面描述,其二十多首連州詩,并沒有很濃的怨望情緒,貶官對他的連州詩并無深刻影響,詩風平和中正,寫作態度客觀,能夠看到連州作為嶺南州郡的可愛一面。《海陽湖別浩初師》對連州海陽湖的迷人景色做了傳神寫照,開篇就稱之為“殊境”,完全是歌頌態度。《送曹璩歸越中舊隱》云:“剡中若問連州事,唯有千山畫不如。”這種贊美口氣,韓愈詩中一句也沒有,其他唐代嶺南遷客詩中也極少見。韓愈初到連州,對這里
很不喜歡,作詩多持否定態度。《縣齋有懷》等詩,對連州的山水井泉、風雷霧氣做扭曲變形的表現。詩中還直言自己對連州“憎嫌”的態度。而他在結束了連州之貶,北歸量移途中所作的十多首詩,態度卻來了個大轉彎,唐人詩中遠惡的郴州、衡州,這時在他筆下竟變得十分可愛。回長安后所作《送桂州嚴大夫》更云:“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遠勝登仙去,飛鸞不暇驂。”把到桂林做官說成是“遠勝登仙”,桂林的景色之麗、地貌之奇、物產之異、人情之美,都有概括。同一個韓愈,寫同一地,差別卻如此之大。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作此詩時已是長慶二年,幾經蹉跌之后,心態已趨淡定。作此詩時已為朝廷高官,遠離嶺南,事隔十多年后,當日“聞猶惡”的丑地在現在的他看來,已經變得令人遙想,可怕一面則因遠離當地,對詩人生活和心態構不成影響而逐漸淡漠,不再提及。由上可知,
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表達,與作者的身份心態、氣質個性、人生觀念、創作方法都有關。在臺閣則言臺閣,在山林則言山林,作者的生存環境和社會身份固然決定了他的處世心態和寫作態度,而氣質個性也能影響到作品風格。劉禹錫性格豁達,性情倔強,遇到逆境想得開,雖然外貶二十多年,但并不以貶謫為意。到連州后,能深入了解百姓生活和地方風俗,甚至出游山水,發現美麗,散發憂心,并對其作忠實記錄,使得千余年后的讀者還能了解到中唐連州人民打獵、捕魚、插田等生活實況。韓愈則不然,他性情忿激,急于功利。被貶后受到強烈刺激,難免把心中怨憤傾瀉到當地事物上,因此才有其嶺南詩對當地風土的情緒化再現,究其實際,只不過是個放大了的心影。這說明,對于一個本來很美的客觀景物,要做到傳神寫照,首先就要摒棄功利化的立場和態度,只有這樣才談得上真正的審美判斷。過于切近現實,他的判斷就是帶有社會政治背景的,不是審美判斷,而是道德政治判斷和現實生活價值判斷。流貶者到嶺南后,考慮得較多的是個人利益,難免把個人得失的考量投射到客觀事物上。在這種目的性視野下,
美好的事物也往往失去其本來面目。只有遠離了當下,筆下事物成為審美客體之時,才會有客觀如實的再現。
唐人嶺南詩內容風格上的差異性,說明了地域文學作品內涵和風格上的復雜性,表明對待地域文學作品,不能一刀切,先定性地認為出身決定立場,身份決定心態,而應注意到創作背景和成因上的差異性。文學與外部世界的聯系是多樣的,不僅作者的社會構成多層次,而且文學也是多樣化的,要審美地體現特定條件下的審美客體,必然要聯系到作者創作所處的特定背景及心態。受不同的主客觀原因影響,作品體現的善惡美丑判斷,有時是理性的準確的,有時又是非理性的偏執的。多數情況下文學是無功利的,但有時審美性也會讓位于現實性,這樣就構成了文學作品內涵和風格上的多層次性。認識到唐人三類嶺南詩內部的多樣性及成因上的復雜性,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深刻地理解嶺南文學。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中國古代文學制度研究”(項目批準號:17ZDA238 )子課題“中古文學制度研究”成果;湖南省教育廳創新平臺開放基金項Y目“館閣制度與北朝文學研究”(編號16K033)成果]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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