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
[七·二十六]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八·七]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十三·二十二] 子曰:“南人有言曰: ‘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十三·二十七]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十五·二十七]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鑒賞〕 《論語》一書中,孔子的價值取向與精神追求表現得非常復雜,既有“畏天命”(《季氏》),對天與命的遵從,又“吾與點”(《先進》),即贊賞他的弟子曾點所描繪的生活方式: 與物同歸、消融于自然,享受富有詩意的田園生活的樂趣。他情緒低落的時候甚至還出現過退隱于少數民族地區或海外的念頭,他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長》),表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泰伯》)。但是,從總的傾向上看,孔子是積極有為、銳意進取、百折不撓而又樂觀向上的,并且以此而構成儒家門派的獨特氣質。
儒家志存高遠,“仁以為己任”。所以他們有強大的精神動力。行仁、踐仁是儒家最基本的人生追求。《泰伯》記曾參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恨不得把關系到全人類的生死安危、禍福苦樂的大事都由自己瘦弱的肩膀來承擔。這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顯示了濟世救民的強烈的使命感。正因為責任重大,所以曾子一生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孔子本人的志向則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冶長》),以“博施于民而能濟眾”(《雍也》)為人生的目的。為此,他甚至在接近花甲之年,仍不顧旅途的艱險和勞頓,周游列國,到處尋找發揮自己才能、實現仁道主張的機會,歷經挫折,也不氣餒。
孔子深知,仁的目標高遠,沒有頑強的意志、堅忍不拔的品質,是不能達到這一目標的。因此他竭力提倡一種銳意進取、百折不撓的剛毅、執著的韌性和實干的精神,他說“剛、毅、木、訥,近仁”(《子路》)。追求仁的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風順,這便要求有勇氣面對和承受反人道的惡勢力的打擊,沒有一往無前的精神,沒有大無畏的氣概,肯定經不起磨難。君子仁義存于心而始終矢志不渝,固守正道而不拘泥于小信,即所謂“貞而不諒”(《衛靈公》);遇到困難,不畏首畏尾,而是保持立道、行仁的連續性與堅定性,顯現出君子的偉岸風范;即使身陷困厄,遭受打擊和屈辱,為了宏大的理想,以君子之寬廣心胸加以容忍,他們深知“小不忍則亂大謀”(《衛靈公》)。正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擔大任、成大業,必須有一股敢拼命、死不回頭的蠻勁。孔子本人為了弘揚仁道,造福天下,一生奔走列國,畏于匡、厄于陳、困于蔡,知其不可而為之,發憤忘憂,無怨無悔。他自己的人生歷程充分顯示了儒家這種弘毅堅韌的精神。經由兩千多年的歷史沉積,儒家自強不息、奮斗不已的精神已經滲透到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結構中,而成為傳統的核心價值。
弘毅堅韌精神另外一種表現就是好學有恒,勤勉不怠。行仁之人所應該擔心的并不是沒有獲得權位,而是自己有沒有卓越的品性和治國安民的真本領,正所謂“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里仁》)。在孔子看來,無論什么事情的成敗都是決定于自己的真心實意、一心一意的努力,行仁更是如此,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正因為弘揚仁的主動權始終只在人自己,所以就需要主觀自身的堅持不懈的努力,許多人不圖進取,卻以自己沒有能力為理由為自己辯解,孔子指出他們并不是真正沒有能力,而是自己限制、束縛了自己,所以他說“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雍也》)。即自己給自己劃定界限,不想前進。實現仁是艱難的任務和遠大的目標,所以需要人們長期努力、持之以恒。“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子罕》)。自強不息,積久終成。半途而廢,功虧一簣,這就是孔子告訴人們的道理。孔子感到恒心是一種十分難能可貴的品質,真正有恒心的人是不多的。他感嘆道:“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他非常準確而深刻地揭示了沒有恒心的原因: 虛榮心和浮躁心理:“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述而》)他警告那些急于求成的浮躁之人: 人而無恒,做不成任何事情,更不用說行仁了;“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路》),就是說沒有恒德,不勤勉、不執著的人,恥辱即將尾隨而來。
孔子還大力倡導認真負責、堅持不懈的敬業精神。他自己做人就非常勤奮,“好古,敏以求之”(《述而》),能夠做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公冶長》)。他勤于修德謀事,惟恐虛度光陰,一事無成。人心中一旦有了宏大理想的支撐,那么,他一定會產生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子罕》),正是反映了孔子的這種心情。他最看不起那些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無聊之人,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陽貨》)
堅韌不拔并不必定意味著要過一種凄苦的人生,在孔子看來,“仁者不憂”(《憲問》)。他們“憂道不憂貧”,“謀道不謀食”(《衛靈公》),因此總是樂觀向上,不以行仁為苦,而以行仁為樂。當然他們也有高尚的娛樂以豐富生活。據《述而》所記,“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盡善盡美的禮樂,足以讓人陶醉,哪里會因貧困或不為世人賞識而陷于苦惱、煩躁而不能自拔!沒有樂觀的精神和生活態度,就不可能形成剛毅頑強的品格。看不到行仁道的重大意義,也不可能經受住一次又一次艱難挫折的考驗。“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述而》)身處貧賤困苦的境地,一般人往往不堪憂慮,把它當作一種煎熬,而由于滿心充塞了仁義,也就能泰然處之。孔子本人“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述而》)。學而未得,廢寢忘食;學有所得,則樂而忘憂。由憤得樂,由樂轉憤,下學上達,循環往復。學無止境,孔子之樂也無止竭,而這正是孔子達到仁境的真實寫照,這也正是真正的儒者始終能夠保持堅韌剛毅的精神的一個根本原因。
由上可見,孔子的整個思想體系足以保證理想人格的堅韌剛毅的品性的形成和不斷增強。
上一篇:《四海之內皆兄弟·論語》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夫子自道·論語》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