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惠《滿江紅》賞析|編年|考證|本事|匯評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客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嫦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

【編年】

元至元十三年(1276)作。元陶宗儀《南村輟村錄》卷三《貞烈》條：“至元十三年丙子春正月十八日，淮安王伯顏以中書右相統兵入杭，宋謝、全兩后以下皆赴北。有王昭儀者，題《滿江紅》詞于驛云‘太液芙蓉(略)’。昭儀名清蕙，字沖華，后為女道士。五月二日，抵上都，朝見世皇，十二日夜，故宋宮人安定夫人陳氏，安康夫人朱氏，與二小姬，沐浴整衣焚香，自縊死，朱夫人遺四言一篇于衣中云：‘既不辱國，幸免辱身，世食宋祿，羞為北臣。妾輩之死，守于一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書。明日，奏聞，上命斷其首懸全后寓所。夫此四人之貞烈，視前日之托隱憂于辭章者，相去蓋萬萬矣。是年，丞相偏師徇臺，臺之臨海民婦王氏者，美姿容，被掠至師中，千夫長殺其舅姑與夫，而欲私之。婦誓死不可，自念且被污 ，因陽曰：能俾我為舅姑與夫服期月，乃可事君，千夫長見其不難于死，從所請，仍使俘婦雜守之。師還，挈行至嵊，過上清風嶺，婦仰天竊嘆曰：吾知所以死矣。即嚙拇指出血，寫口占詩于崖石上曰：‘君王無道妾當災，棄女拋男逐馬來。夫面不知何日見，此身料得幾時回。兩行清淚偷頻滴，一片愁眉鎖未開。回首故山看漸遠，存亡兩字實哀哉!’寫畢，即投崖下以死，死之日，距今且將八九十年，石上血僨起，如始寫時，不為風雨所剝蝕。予昔過其下，尚能讀所寫詩。嵊丞徐君瑞樹石祠，刻碑于死所，漸東元帥白野泰不華公，字兼善，狀元及第。守越日，為立廟像，鄉之人私表曰：‘貞婦。’著作李五峰先生孝光為記，郡上其事于朝，請封如民所表。”夏承燾《宋詞系》：“《絕妙好詞箋續鈔》引《東園友聞》云：此詞或傳張璚英所作。案《文山集》、《水云詞》皆云王昭儀，《友聞》不知所據。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二十一《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謂王清慧，《宋史·后妃傳》失載，惟《江萬里傳》云：‘帝在講筵，每問經史疑義及古人姓名，賈似道不能對，萬里從旁代對。時王夫人頗知書，帝常語夫人以為笑。’則夫人乃度宗嬪御。陳世崇《隨隱漫錄》云：‘會寧郡夫人昭儀王秋兒、順安俞修容、新興胡美人、資陽朱春兒、高安朱夏兒、南平朱端兒、東陽周東兒，(中略)皆上所幸也。初在東宮，以春夏秋冬四夫人直書閣，為最親。王能屬文，為尤親。雖鶴骨癯貌，但上即位后，批答畫聞，式克欽承，皆出其手。然則王非以色事主，度皇亦悅德者也。’是夫人在度宗朝已主批答，及少帝嗣位，謝后臨朝，老病不能視事，夫人與聞國政，亦可想見。故入元之后，元人待遇有加。《水云集》湖州歌云：‘萬里修途似夢中，天家賜予意無窮。昭儀別館香云暖，手把詩書授國公。’禮遇之隆，亞于謝、全二后。厥后全太后為尼，昭儀亦為女道士，亦以其與宗室至親故也。又《元史·世祖紀》：瀛國公以至元十九年十二月遣往上都。水云與昭儀實從之北行，《湖山類稿》塞外諸詩中有《天山觀雪王昭儀相邀割駝肉》一首，可證。少帝方十二歲，謝、全二后時留大都未行，昭儀自不能不往，觀于香云別館后授詩書，則少帝教養之職，昭儀實任之。又《湖山類稿》卷三有《女道士王昭儀仙游》詞，在南歸諸詩之前，水云南歸在至元二十五年，則昭儀當卒于此年之前也。(以上皆王說) 汪水云《女道士王昭儀仙游詩》云：‘吳國生如夢，幽州死未寒。金閨詩卷在，玉案道書閑。苦霧蒙丹旐，酸風射素棺。人間無葬地，天上有仙山。’王殆吳人也。清惠原詞：‘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自抒亡國之痛，‘問姮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乃承上句‘宮里曉碾關山月’而來。若謂‘姮娥從容’是希望不致被逼迫于強敵，不但情所不應有，亦與全片文意不屬。友人錢仲聯先生謂‘姮娥’指謝后，詞蓋謂愿與謝后同生死，意亦可通。案文山本不滿謝后之投降，其代作詞所謂‘回首昭陽辭落日’，當指宮妃之被擄北行者，‘傷心銅雀近新月’，則正諷謝后之降，接云‘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詞意正相連貫。”

【匯評】

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宋謝太后北覲，有王夫人題一詞于汴京夷山驛中云：“太液芙蓉(略)。”文宋瑞丞相和云：“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春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銷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復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又代王夫人再用韻云：“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丹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辭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鄧光薦和云：“王母仙桃，親曾醉，九重春色。誰信道、鹿銜花去，浪翻鰲闕。眉鎖姮娥山宛轉，髻梳墮馬云欹側。恨風沙、吹透漢宮衣，余香歇。霓裳散，庭花滅。昭陽燕，應難說。想春深銅雀，夢殘啼血。空有琵琶傳出塞，更無環佩嗚歸月。又爭知，有客夜悲歌，壺敲缺。”

楊慎《詞品》卷六：王昭儀之詞，傳播中原。文天祥讀至末句，嘆曰：“惜也，夫人于此少商量矣。”為之代作一篇云：“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仙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離落日，傷心銅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又和云：“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消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附王昭儀詞：“太液芙蓉(略)。”

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一：文文山云：王昭儀題《滿江紅》于驛壁，為中原士夫傳誦，惜其末句少商量耳。拘囚之余，漫和一闋，庶幾“妾薄命”之義。詞云“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銷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手，孤身元是分明月。嘆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然予又按《佩楚軒客語》，以原詞為張瓊瑛所作，題之夷山驛中。瓊瑛，本昭儀位下也。若然，則后世可以移責矣，第未審信否耳。

陳霆《渚山堂詞話》附錄《吳興叢書跋語》：《渚山堂詞話》三卷，明陳霆水南撰。……宋元明逸事佚句，采取甚博。如王昭儀《滿江紅》詞，為其位下宮人張瓊瑛作。

毛奇齡《西河詞話》卷一：詞本無韻，故宋人不制韻，任意取押，雖與詩韻相通不遠，然要是無限度者。……王昭儀《滿江紅》之通月屑錫職，皆屬尋常，可無論已。清師下浙時，錢唐王繼朋奉母避兵，露宿于鳳凰山南。忽纓槍絡馬，擁十許婦至，詢之，則方馬軍相失者。是時潰軍南竄，東渡者半，而半不得渡，倉皇間恐追及，悅短后束槍投澗中，殺馬而食。少頃，望城中火起，各相向哭，繼朋乃為詞和王昭儀《滿江紅》調哀歌之，次早散去。軍主急推一病婢與繼朋曰：“昨聞君歌哀，似非恒人，吾欲以孱婢累君之行。”言訖，遽別。后繼朋居富春，婢病愈，呼曰紅得，以其從《滿江紅》一詞得之故也。既而婢復病，嘔血而死，母哭之。繼朋曰：“紅得之而紅失之，(謂嘔血)何哭之有。”

賀裳《皺水軒詞鑒》：和王昭儀詞，不獨文信公，鄧剡作亦有佳句，如“眉鎖嬌蛾山宛轉， 髻梳墮馬云㩻側。”“空有琵琶傳出塞， 更無環佩鳴歸月”。甚有風致，但冰霜之氣不如。

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上卷》：《堯山堂外紀》曰：“至正丙子，正月十八，元師至杭，謝、全兩太后北行。陳以莊制《水龍吟》記錢唐之恨。時謝太后年已七十余矣。故以莊有‘金屋難成，阿嬌已遠，不堪春暮’之句。惜其不能死也。又以秋娘、泰娘比之，有愧于苻登之毛氏，竇建德之曹氏多矣。時有王昭儀清蕙者，題滿江紅于驛壁，傳播中原。文文山讀至卒章，‘愿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乃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為之作二首，有云：‘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

沈雄《古今詞話·詞辨》下卷：王清惠昭儀，隨謝、全兩太后北行，題《滿江紅》于驛壁，傳播中原。文信國改其卒章，鄧中齋亦為和之。有云：“空有琵琶傳出塞，更無環佩鳴歸月。”又“爭知有客夜悲歌，壺敲缺”。

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上卷》引《柳塘詞話》云：德祐初，詔集勤王師，文山結諸路豪俊，發溪洞酋長以應之，有議其猖狂者。有“山河破碎水漂絮，身世浮沉風打萍。”“諸葛未亡猶是漢，伯夷雖死不從周”句。死年四十七，一時廬陵諸公俱不仕。其詞有和王昭儀《滿江紅》、《南樓令》，別有《吟嘯集》，亦不多見也。

王弈清《歷代詞話》卷八：元兵入杭，中宮以下皆赴北，有王昭儀名清惠者，題詞于驛壁，即所傳《滿江紅》也。其后闋云：“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愿嫦娥相顧且從容，隨圓缺。”文文山讀至末句嘆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為代作二首，全用其韻。其一云：“回首昭陽離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其二云：“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文山于成敗死生之際，蓋見之明，守之固矣。然女史載王昭儀抵上都，懇為女道士，號沖華。則昭儀女冠之請，丞相黃冠之志，固先后合轍，從容圓缺，取義成仁，無有二也。(《詞苑》)

先著《詞潔發凡》：詞本無韻，故宋人不制韻，任意取押，雖與詩韻相通不遠，然要是無限度者。……王昭儀《滿江紅》之通月、屑、錫、職，皆屬尋常，可無論已。(又見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十九)

葉申薌《本事詞》卷下：丙子，元兵入杭，兩宮北遷，妃嬪皆隨行。有王昭儀者，名清惠，留題《滿江紅》于夷山驛壁云：“太液芙蓉(略)。”迨文丞相北行，過此，讀至末句，嘆云：“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為之代作二闋，亦題于壁。其一云：“試問琵琶，湖沙外、怎生風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瑤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盤側。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回首昭陽辭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其二云：“燕子樓中，又捱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闕。肌肉暗消衣帶緩，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血。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考王昭儀抵上都，即懇請為女道士，自號沖華，與丞相黃冠之志正同。其從容圓缺之語，又何必遽貶之耶。

陳廷焯《放歌集》卷二：凄涼怨慕，和者雖多，無出其右。東園友聞謂此詞或傳昭儀下張瓊英所賦，然當時諸公和作俱屬昭儀，諒不誤也。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王昭儀題驛壁詞，結語為文山所諷。后抵北，乞為女道士，號沖華，卒不得與陳、朱二夫人比烈。觀文山之惜昭儀，即以見文山審擇自處，蓋已有素，安得重有黃冠之請，與昭儀同符耶。趙翼《陔余叢考》，謂當以心史為據。《宋史》誣為文山云云，記載失實。然心史記文山事，他亦未可盡信。徐乾學《通鑒后編考異》，謂姚士粦所偽托也。昭儀詞，陳霆《渚山堂詞話》云，宮人張璚英作。

張德瀛《詞征》卷一：詞有與風詩意義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鉅制，多寓微旨。……王清惠“太液芙蓉”，式微抱中露之戚也。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三：宋昭容王清惠北行，題壁《滿江紅》云：“愿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文丞相讀至此句，嘆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趙文敏《木蘭花慢》，和李筼房韻云：“但愿朱顏長在，任它共落花開。”言為心聲，是亦“隨圓缺”之說矣。

《林下詞選》卷二：昭儀詞傳播中原，文丞相天祥讀至末句，嘆曰：“夫人于此少商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