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風流子》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繡閣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本事】
王明清《揮麈余話》卷二:周美成為江寧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钋⒂谧鹣g,世所傳《風流子》詞,蓋所寓意焉。……詞中“新綠”、“待月”,皆簿廳亭軒之名也。俞羲仲云。
【匯評】
周必大《文忠集》卷一六七《泛舟游山錄》:乾道丁亥三月癸亥,早飯畢,至溧水縣,知縣王彥平,主簿張修職思新,主簿王迪功尚之,尉張迪功南仲,相候于門。入泊中山驛,紹興戊午李朝政修登為之記,趙倅分路赴闕,殊愧前失,而仆未嘗過之也。晚赴王彥平飲,后圃有池,周美成作邑時長短句云“新綠小池塘”,謂此園。無花而多古木,有連理。
張炎《詞源》: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如美成《風流子》云:“鳳閣繡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此皆平易中有句法。
又: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如“為伊淚落”;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時得見何妨”;如“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損容光”;如“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晌留情”;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
沈義父《樂府指迷》: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蛞郧榻Y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也。
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土花”對“金屋”,工。
又評:開句馳騁,恣其望,申其郁。張玉田云“詞欲雅而正……”,此膠柱鼓瑟之論也。
沈謙《填詞雜說》:“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花前月下,見了不教歸去”,卞急迂妄,各極其妙,美成真深于情者。
黃蘇《蓼園詞選》:因見舊燕度“莓墻”而巢于“金屋”,乃思自身已在“鳳幃”之外,而聽別人“理絲簧”,未免悲咽耳。
葉申薌《本事詞》:此詞雖極情致纏綿,然律以名教,恐亦有傷風雅也。
況周頤《蕙風詞話》:元人沈伯時作《樂府指迷》,于清真詞推許甚至。惟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夢魂凝想鴛侶”等句為不可學,則非真能知詞者。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南宋詞人如姜白石云:“酒醒波遠,政凝想明珰素襪”,庶幾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誠如清真等句,惟有學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學也,詎必顰眉搔首,作態幾許然后出之,乃為可學耶。明以來詞纖艷少骨,致斯道為之不尊,未始非伯時之言階之厲矣。竊嘗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縈紆拗折為工,而兩漢方正平直之風蕩然無復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黃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聲小道,即亦將成絕學,良可慨夫。
陳洵《抄本海綃說詞》:“池塘”在“莓墻”外,“莓墻”在“繡閣”外,“繡閣”又在“鳳幃”外,層層布景,總為“深幾許”三字出力。既非巢燕,可以任意去來,則相見亦良難矣?!奥牭谩薄ⅰ斑b知”,只是不見,夢亦不到?!耙姟弊纸^望,“甚時”轉出“見”字。后路千回百折,逼出結句,畫龍點睛,破壁飛去矣。
喬大壯批《片玉集》:重在寫景,不在言情。“金屋”四句作對,“欲說”四句亦然?!袄C閣”句比卷五一首少一字,或是奪文,或是別體,宋刻已然,不可考矣?!白羁唷?、“天便”二句是十字句,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均可。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寫懷人,層次極清?!靶戮G”三句,先寫外景,圖畫難足。簾影映水,風來搖動,故成碎影,而斜日反照,更成奇麗之景,一“舞”字尤能傳神?!傲w金屋”四句,寫人立池外之所見。燕入金屋,花過莓墻,而人獨不得去,一“羨”字貫下四句,且見人不得去之恨,徒羨燕與花耳?!袄C閣里”三句,寫人立池外之所聞?!坝f”四句,則寫絲簧之深情。換頭三句,寫人立池外之所想,故曰“遙知”?!白羁唷眱删?,更深一層,言不獨人不得去,即夢魂亦不得去?!皢柹鯐r”四句,則因人不得去,故問可有得去之時。通篇皆是欲見不得見之詞。至末句乃點破“見”字。嘆天何妨教人廝見霎時,亦是思極恨極,故不禁呼天而問之。
張伯駒《叢碧詞話》:清真《風流子》“新綠小池塘”詞,神貌俱似屯田。清真與屯田不惟詞同,而人亦為一流,皆多于情者。
吳世昌《詞林新話》:上片結尾,各本多有作“愁近清觴”,“觴”字恐早誤。(編者按:《詞林新話》引此詞作“愁轉清商”)“清商”與上文“理絲簧”、“未歌先咽”相應,“轉”即“囀”,能傳歌咽之神。若用清觴,則澆愁正須酒,胡為“愁近”乎?且統觀全首,無一處可用觴酒等意也。
下片“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行”,宋人習語,邊也。“伊行”,猶云“伊邊”。小山《臨江仙》:“如今不是夢,今個到伊行。”結句“天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廝”、“相”,宋元語通?!皬P見”猶云“相見”也。此句正半塘所謂“宋人拙處不可及”者也。
【考證】
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云:“(王)明清記美成事,前后抵牾者甚多,此條疑亦好事者為之也。《御選歷代詩余·詞話》引此條作‘主簿之姬’,疑所見別有善本。”
羅忼烈《周邦彥清真詞箋》云:“此蓋應歌之作耳,因新綠、待月而附會成詞事,亦《少年游》‘并刀如水’之類也。王明清父铚,以后輩與清真相識,故《揮麈錄》記清真事較多。然宋人筆記每多信手記錄,不復考核,此所以往往失實也?!卑复嗽~作于元祐八年(1093)至紹圣三年(1096)之間周氏任溧水縣令之時,或亦可信。
【附錄】
方千里《風流子》:春色遍橫塘。年華巧、過雨濕殘陽。正一帶翠搖,嫩莎平野,萬枝紅滴,繁杏低墻。惱人是,燕飛盤軟舞,鶯語咽輕簧。還憶舊游,禁煙寒食,共追清賞,曲水流觴?;厮細g娛處,人空老,花影尚占西廂。堪惜翠眉環坐,云鬢分行。看戀柳煙光,遮絲藏絮,妒花風雨,飄粉吹香。都為酒驅歌使,應也無妨。
楊澤民《風流子·詠錢塘》:佳勝古錢塘。帝居麗、金屋對昭陽。有風月九衢,鳳皇雙闕,萬年芳樹,千雉宮墻。戶十萬,家家堆錦繡,處處鼓笙簧。三竺勝游,兩峰奇觀,涌金仙舸,豐樂霞觴。芙蓉城何似,樓臺簇中禁,簾卷東廂。盈望虎貔分列,鴛鷺成行。向玉宇夜深,時聞天樂,絳霄風軟,吹下爐香。惟恨小臣資淺,朝覲猶妨。
楊澤民《風流子》:殘夢繞林塘。詩添瘦、瘦不似東陽。正流水蕩紅,暗通幽徑,嫩篁翻翠,斜映回墻。對握寶箏低度曲,銷蠟靚新簧。鶯懶晝長,燕閑人倦,乍親花簟,慵引壺觴。簾櫳深深地,歌塵靜、芳草自碧空廂。十二畫橋,一堤煙樹成行。向杜鵑聲里,綠楊庭院,共尋紅豆,同結丁香。春已無多,祗愁風雨相妨。
趙必豫《風流子·贛上飲歸用美成韻》:舊夢憶錢塘。笙歌里、幾度醉斜陽。曾載月一篷,眠楊柳岸,買春深巷,過杏花墻。腸惱斷,香鬟盤鳳髻,櫻口轉絲簧。釵玉飛輕,夢孤宵枕,歌紈蠹久,愁對春觴。司空曾見慣,相逢處,還又聯步西廂。底用十分迷殢,翠陣紅行。記鴛䇲題情,離懷如訴,鮫綃粉濕,別淚猶香。年少拋人易去,苦也相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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