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聲聲慢》原文與歷代鑒賞評論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匯評】
張端義《貴耳集》卷上: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金石錄》亦筆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秋詞《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用《文選》諸賦格。后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定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有《易安文集》。
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六:詩有一句疊三字者,如吳融《秋樹》詩云“一聲南雁已先紅,槭槭凄凄葉葉同”是也。有一句連三字者,如劉駕云:“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是也。又兩句連三字者,如白樂天云:“新詩三十軸,軸軸金石聲”是也。有三聯疊字者,如古詩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是也。有七聯疊字者,昌黎《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闇闇樹墻垣,巘巘架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敷煩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是也。近時李易安詞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起頭連疊十四字,以一婦人,乃能創意出奇如此。
楊慎《詞品》卷二: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其詞名《漱玉集》,尋之未得。《聲聲慢》一詞,最為婉妙。其詞云:(略)。山谷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卓人月《古今詞統》卷十二:才一斛,愁千斛,雖六斛明珠,何以易之。
茅暎《詞的》卷四:連用十四疊字,后又四疊字,情景婉絕,真是絕唱。后人效顰,便覺不妥。
吳承恩《花草新編》卷四:易安此詞首起十四疊字,超然筆墨蹊徑之外。豈特閨幃,士林中不多見也。
陸云龍《詞菁》卷二:連下疊字無跡,能手。
又:“黑”字妙絕。
沈謙《東江集鈔》:予少時和唐宋詞三百闋,獨不敢次“尋尋覓覓”一篇,恐為婦人所笑。
許昂霄《詞綜偶評》:此詞頗帶傖氣,而昔人極口稱之,殊不可解。(按張宗橚《詞林紀事》卷十九同)
徐釚《詞苑叢談》卷三:李清照《聲聲慢》秋閨詞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首句連下十四個疊字,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也。
又卷八:按夢符(按元喬吉字夢符)又有《天凈沙》詞云:“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此等句亦從李易安“尋尋覓覓”得來。
劉體仁《七頌堂詞繹》:柳七最尖穎,時有徘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若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類,下此則蒜酪體也。惟易安居士“最難將息”、“怎一個、愁字了得”,深妙穩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絕句,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
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下:黑:易安詞“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幼安詞“馬上琵琶關塞黑”。張端義曰:此“黑”字不許第二人押。
萬樹《詞律》卷十《聲聲慢》:用仄韻。從來此體皆收易安所作,蓋其遒逸之氣,如生龍活虎,非描塑可擬。其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故卓絕千古。人若不及其才而故學其筆,則未免類狗矣。觀其用上聲、入聲,如慘字、戚字、盞字、點字、滴字等,原可作平,故能諧協,非可泛用仄字而以去聲填入也。其前結“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于“心”字豆句,然于上五下四者,原不拗,所謂此九字一氣貫下也。后段第二三句“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句法亦然。如高詞應以“最得意”為豆,然作者于“輸他往”句,亦不妨也。今恐人因易安詞高難學,故錄竹屋此篇。
王又華《古今詞論》引毛稚黃語:晚唐詩人好用疊字,義山尤甚,殊不見佳。如“回腸九疊后,猶有剩回腸”、“地寬樓已迥,人更迥于樓”、“行到巴西覓譙秀,巴西唯是有寒蕪”。至于三疊者:“望喜樓中憶閬州,若到閬州還赴海,閬州應更有高樓。”之類。又如《菊》詩“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亦不佳。李清照《聲聲慢》秋情詞起法似本乎此。乃有出藍之奇。蓋此等語,自宜于填詞家耳。
又:《秦樓月》,仄韻調也,孫夫人以平聲作之;《聲聲慢》,平韻調也,李易安以仄韻作之。豈二調原皆可平可仄,抑二婦故欲見別逞奇,實非法邪?然此二詞乃更俱稱絕唱也,又何也!
陸昶《歷朝名媛詩詞》卷十一:《聲聲慢》一闋,張正夫稱為公孫大娘舞劍器手,以其連下十四疊字也。此卻不是難處,因調名《聲聲慢》,而刻意播弄之耳。其佳處,后又下“點點滴滴”四字,與前照映有法,不是單單落句。玩其筆力,本自矯拔,詞家少有,庶幾蘇、辛之亞。
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二:詩有一句疊三字者,吳融《秋樹》詩:“一樹南雁已先紅,槭槭凄凄葉葉同”是也。有一句連三字者,劉駕詩:“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是也。有兩句連三字者,白樂天詩:“新詩三十軸,軸軸金石聲”是也。有一句四疊字者,古詩“行行重行行”、《木蘭詩》“唧唧復唧唧”是也。有兩句互疊字者,“年年歲歲花常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也。有三聯疊字者,古詩“青青河邊草”六句是也。有七聯疊字者,昌黎《南山》詩“延延離又屬”十四句是也。至李易安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連下十四疊句,則出奇制勝,匪夷所思矣。
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雙聲疊韻字要著意布置。有宜雙不宜疊,宜疊不宜雙處。重字則既雙且疊,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慘慘戚戚”,三疊韻,六雙聲,是鍛煉出來,非偶然拈得也。
陳廷焯《云韶集》卷十:疊字體,后人效之者甚多,且有增至二十余疊者,才氣雖佳,終著痕跡,視易安風格遠矣。
又:“黑”字警,后幅一片神行,愈唱愈妙。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李易安《聲聲慢》一闋,連下十四疊字,張正夫嘆為公孫大娘舞劍手。且謂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下一十四疊字者。然此不過奇筆耳,并非高調。張氏賞之,所見亦淺。又“寵柳嬌花”之句,黃叔旸嘆為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此語殊病纖巧,黃氏賞之亦謬。宋人論詞且多左道,何怪后世紛紛哉!
又卷七:“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易安雋句也(自注:并非高調)。“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自注:四字尤不堪)停停當當人人。”喬夢符效之,丑態百出矣。然如雙卿《鳳凰臺上憶吹簫》一闋,疊至四五十字,而運以變化,不見痕跡。長袖善舞,孰謂今人不如古人。
又:易安《聲聲慢》詞,張正夫曰:“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后疊又云:‘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怎生得黑’,‘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有此詞筆,殆間氣也。”此論甚陋。十四疊字,不過造語奇雋耳。詞境深淺,殊不在此。執是以論詞,不免魔障。
張德瀛《詞徵》:李易安《聲聲慢》詞起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句法奇創。喬夢符《天凈沙》曾效其體。又葛常之:“裊裊水芝紅”詞,句皆疊字,如唐人之《宛轉曲》。世謂其源出“青青河邊草”一詩。然屈原《九章·悲回風》,及《無量壽經》“行行相值”六語,又為葛詞之祖。
陸鎣《問花樓詞話·疊字》:疊字之法最古,義山尤喜用之。然如《菊》詩“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轉成笑柄。宋人中易安居士善用此法。其《聲聲慢》一詞,頓挫凄絕。詞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二闋共十余個疊字,而氣機流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為詞家疊字之法。
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五:李易安《聲聲慢》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凄凄。”昔人稱其造句新警。其源蓋出于《爾雅·釋訓篇》,篇中自“明明”至“秩秩”,疊句凡一百四十四,“殷殷惸惸”一段連疊十字,此千古創格,亦絕世奇文。
又:卷六:李易安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喬夢符效之,作《天凈沙》詞……疊字又增其半,然不若李之自然妥帖。大抵前人杰出之作,后人學之,鮮有能并美者。
孫致彌《詞鵠》凡例:須戒重疊字面前后相犯,雖絕妙好詞,畢竟不妥。如易安《聲聲慢》疊用三“怎”字,雖曰讀者全然不覺,究竟敲打出來,終成白璧微瑕,況未能盡如易安之善運用? 慎之是也。
王闿運《湘綺樓詞選》前編:亦是女郎語。諸家賞其七疊,亦以初見敵新,效之則可嘔。
又:“黑”韻卻新。再添何字?
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乙卷:家大人(按指梁啟超)云:此詞最得咽字訣,清真不及也。
吳梅《詞學通論·概論二》:《聲聲慢》一首,尤為羅大經、張端義所激賞。其實此詞收二語,頗有傖氣,非易安集中最勝者。
夏承燾《唐宋詞字聲之演變》:易安詞確有用雙聲甚多者,如《聲聲慢》一首,用舌聲共十六字:難、淡、敵他、地、堆、獨、得、桐、到、點點滴滴、第、得;用齒聲多至四十一字,有連續至九字者:尋尋、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時、最、息、三、盞、酒、怎、正傷心、是時、識、積、憔悴損、如、誰、守、窗、自、怎生、細、這次、怎、愁字。全詞九十七字,而此兩凡五十七字,占半數以上。當是有意嚙齒丁寧之口吻,寫其郁伊倘怳之情懷。宋詞雙聲之例,此為僅見矣。
梁啟勛《詞學》:此詞見《漱玉集》,無題。然望文知是寫一天之實感。一種煢獨恓惶之景況,動人魂魄。
任中敏《詞曲通義》:此詞乃北宋女詞人中特異之作。運用白話,而未反詞之體性,斯為難得。
唐圭璋《宋詞論叢》:此詞上片既言“晚來”,下片如何可言“到黃昏”雨滴梧桐,前后言語重復,殊不可解。若作“曉來”,自朝至暮,整日凝愁,文從字順,豁然貫通。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純用賦體,寫竟日愁情,滿紙嗚咽。起下十四疊字,總言心情之悲傷。中心無定,如有所失,故曰“尋尋覓覓”。房櫳寂靜,空床無人,故曰“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六字,更深一層,寫孤獨之苦況,愈難為懷。以下分三層申言可傷之情景。“乍暖”兩句,言氣候寒暖不定之可傷。“三杯”兩句,言曉風逼人之可傷。“雁過”兩句,言雁聲入耳之可傷。換頭三句,仍是三層可傷之事。“滿地”兩句,言懶摘黃花之可傷。“守著”兩句,言日長難黑之可傷。“梧桐”兩句,言雨滴梧桐之可傷。末句,總束以上六層可傷之事。
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一個愁字不能了,故有十四疊字,十四個疊字不能了,故有全首。總由生活痛苦,不得不吐而出之,絕非無此生活而憑空想寫作可比也。
饒宗頤《詞集考》卷三:其《聲聲慢》連用十四疊字,人咸服其奇雋。然一首中三用“怎”字,不免重遝。故《詞鵠》譏為終成白璧微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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