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蘇軾
陶詩云:“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暇憂誤哉!然世人言:“醉時是醒時語。”此最名言。
張安道飲酒,初不言盞數,少時與劉潛、石曼卿飲,但言當飲幾日而已。歐公盛年時,能飲百盞,然常為安道所困。圣俞亦能飲百許盞,然醉后高叉手而語彌溫謹。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飲者,善飲者淡然與平時無少異也。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飲,飲一盞而醉,醉中味與數君無異,亦所羨爾。
——《東坡題跋》
〔注釋〕 張安道:張方平,字安道,南京人。慷慨有氣節,任官四川時,賞識蘇軾父子三人。曾薦蘇軾為諫官,軾下獄,又抗章解救。軾終身敬事之。 劉潛:字仲方,好為古文,與石延年為酒友。石曼卿:石延年,字曼卿,北宋文學家。 歐公:歐陽修,北宋文學家。 圣俞:梅堯臣,字圣俞,北宋詩人。 叉手:拱手。
自從作詩惹出禍事,被貶謫到黃州之后,便開始了蘇軾政治上失意,生活上波折迭起的時期。在黃州,他的職務是團練副使,實則徒掛虛名,不能參與政事。他也自知不容于在朝的政敵,所以極力約束自己,蟄居很少出門,更不敢發表意見和作詩了。盡管如此,但牢騷是滿腹的。在這種困苦的環境里,惟一的排遣辦法是從酒中尋找自己的世界。正如蘇軾自己所說的:“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游。”這樣,似乎可以把痛苦的現實暫時忘得一干二凈了。然而,到了這個境地就沒有苦惱了么?不,他發現了更為令人懊喪、可畏的后果,這就是他曾慨嘆過的“飲中真味老更濃,醉里狂言醒可怕”。也就是怕這個“醉時是醒時語”,萬一醉后的心里話漏了出來,傳到京師,那后果就難以設想了。
這篇題跋不但反映了蘇軾此時的微妙心情,還生動地描述了與他同時代的一班大作家的飲時情態,將他們的一個生活側面呈露在讀者面前。在這短短的200字中,蘇軾寫出自己的情懷、他人的醉貌。中間一段,著墨無多,而所寫到的人,卻是人人面目各具,人無贅語,語無贅詞,每個人的酒量、酒后情態都活現紙上,表現了他們各自的素養和性格特征,使得我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這些作家都有煌煌大著的詩文集,還有別人為他們寫作的傳記、行述等,雖能反映他們一生的思想和行事,但是像這樣生動活潑而又很有價值的生活細節的描繪,卻是難得一見的。無他,傳記等只著重記述他們的大節高行,而對生活瑣事不屑涉筆,題跋之可貴和值得重視,大概恰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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