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吳從先
凡游戲結伴,有一不韻,尚令煙霞變色,花鳥短致,況高齋秘閣間乎?必心千秋而不迂者,冥心而不妄解者,破寂寥者,譚鋒健而甘枯坐者,氤氳不噴噪者,不顛倒古今而浪駁者,奏調若合者,或師之,或友之,皆吾徒也。若夫大驚小怪,非魘囈則陰蝕,不類而分之座,縹緗覺有愁目也,觸邪之豸,指佞之草即在鄴架矣。華歆之見割豈無謂哉!然或嵚歷落、吻合在耳目之外,譬書目中之有稗官,另當置之別論。
——《小窗自紀》
〔注釋〕 《書憲》共十二則,每則原均有小題,現(xiàn)以括號出之。 縹緗:書卷的代稱。 觸邪之豸:神羊,能觸邪佞。 指佞之草:即屈軼草,相傳生于堯庭,佞人入朝,則屈而指之。
讀書有各種各樣的讀法,對書懷有什么樣的期待就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讀書態(tài)度。換句話說,人們往往是帶著某種目的與書本發(fā)生關系的。《書憲》的作者則不同,他將讀書本身作人生一大樂趣來看待,也就是說,他關心的不在于讀什么書,獲得什么知識,而在于讀書當時或者以后的愉悅的精神體驗,在于享受由讀書而帶來的無限情趣。在他看來,讀書是一件雅事,與彈琴、下棋、繪畫一樣可以怡神養(yǎng)性,增進身心健康。這對愛好書本的人來說無異于打開了一扇天窗,顯示了另外一番天地。其中有一些體驗,讀者或許熟悉,讀來備覺親切,有些則如入桃花源,恍然世外奇境。加上文章本身寫得空靈、飄逸,言短韻長,讀來就是一種樂趣和享受。
此為第一則,專談書齋中聚友交談。議論雖非閱讀,而實乃閱讀之繼續(xù)。讀書時常有所得,隨書而走,點點滴滴,如星散云飄,久存于胸中,自然發(fā)生交流的欲望。讀書者嗜書如命,卻并非為書而讀,其實是借書中的電光來激活自己心里的靈感。深知這一點的人,才會感到聚友交談的重要。在書友那里,你也是一本書,一本融通萬象、煉冶千秋的活書,志同道合的書友對你來說亦是如此。這樣就形成了三個支點,書本、書友和你自己。書本激活了你和友人,然后彼此的撞擊又反過來賦予書以新的生命。這是一種依據(jù)于書本而又超越于書本的精神游戲,是一種完全自由的富于創(chuàng)造樂趣的享受。
議論既如此重要,擇友便當慎重。譬如出外郊游,有人神情不關山水,俗氣滿盈,或采購土產(chǎn),或攀緣貴人,發(fā)語不出勢利,起坐全無韻趣,不但對他人的神悟毫無所解,且一再焚琴煮鶴,大煞風景,滿眼春光被他攪得個天昏地暗。自然況屬有形之物,至于精神遨游,全靠冥思默契,心竅相通,才一相撞便如流星飛迸,稍縱即逝,豈可被中途打斷,引入歧路?所以真正的書友是善于理解的人,你要能進入書本的世界,要能產(chǎn)生感性體驗。書本是一種精神山水,不能與之相通,便談不上超越。別人上下千年,互相發(fā)見,水到渠通,你卻不知所云,如墮五里云中,開口不是夢囈便是妄解,難怪“縹緗覺有愁目也”。其次要能有所突破,有所駕馭,要有自己的獨立見解,能超書本而上之。這是更高的要求。所謂點點滴滴者都是你自己的東西,它們由書本而觸發(fā),伸向一個更廣博、更深遠的精神空間,有如靈感之泉眼,蘊含無限的生機。你捕捉住它們,加以擴展,就出現(xiàn)了另外一番新奇的天地,如為自己也為別人打開了一本新而活的書。這即所謂“破寂寥”者,“譚鋒健”者,“氤氳”者。議論當中最令人興奮、最有吸引力的也就是這種火光的迸發(fā),它往往不斷地引出新的話題,激活氣氛,頓開茅塞,令人耳目為之一振。然而倘無前者作為基礎,那么議論就將變得顛倒古今,大驚小怪,嘩眾取寵,一如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了。也有另外一種情況,看似離經(jīng)叛道,不合路數(shù),虛妄之極,實際上卻含有真知灼見,高人一籌。作者認為,此種人“譬書目中之有稗官,另當置之別論”。其實這才是最難得的書友,是廣求之而不得的。妄與不妄,全在有識者辨之。
讀書不在為人,而在為己,真正為己而讀者,既能悅己,且能悅人,此中妙道,唯有真讀書者才能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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