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錢謙益
辛巳二月,余將登黃山,憩余掄仲之桃源庵。日將夕矣,微雨霡霂,四山無人,白龍潭水撞耳如懸霤,顧而樂之。謂同游吳去塵曰:“此時安得一二高人逸士,剝啄款門,為空谷之足音乎?”俄而籬落間颯拉有聲,屐齒特特然,則邵幼青偕其叔梁卿,儼然造焉,再拜而起曰:“吾兩人宿舂糧,從夫子于白岳而不及也,今乃得追杖屨于此。”皆出其詩以求正焉。越翼日,余登山憩文殊院。幼青踵至,曰梁卿肥,不便登頓,至慈光寺而返,吾亦從此而止;明日遙望天都峰頂,如昔人登蓮花峰,以白煙一縷為信,搖手一笑耳。
余語去塵:“新安城市,浩如塵海,得二邵君,差足妝點物色,他日可以為美談也。”去塵問二邵詩云何。余曰:“古云詩人,不人其詩而詩其人者,何也?人其詩,則其人與其詩二也,尋行而數墨,儷花而斗葉,其于詩猶無與也。詩其人,則其人之性情詩也,形狀詩也,衣冠笑語,無一而非詩也。吾與子游薌村、藥谷之間,山重水襲,溪回谷轉,青鞋布襪,杳然塵埃之外。于斯地也,穿煙嵐,穴云氣,扶杖而追尋。司空表圣之論詩曰:‘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屧尋幽。’吾之遇二邵于斯也,表圣之所云,顯顯然在心目間,稱之曰詩人焉其可矣。吾游黟山,不獲見桃花如扇,竹葉如笠,松花如纛,得二詩人于薌村、藥谷之間,夫然后而知詩,夫然后而知詩人,茲游之所得奢矣。”去塵告我曰:“幼青以求序故,典婦一釵,賃舟過虞山,食盡反矣,幸有以慰之。”余曰:“諾。”遂書之以為序。
幼青膚清貌癯,如羽人道流。其詩少摹長吉,晚師香山,骨氣清穩,非以割剝為能事也。海內能詩者知之,余不具列焉。辛巳嘉平月序。
——《牧齋初學集》
〔注釋〕 霡霂(mài mù):小雨。 霤(liù):屋檐水。 宿舂糧:隔宿舂米儲糧,莊子《逍遙游》:“適百里者,宿舂糧。” 杖屨:亦作“杖履”,為敬老之辭,亦用指老人出游。 “尋行”二句:指雕章琢句,玩弄形式技巧。 穴:洞穿。 司空:即唐司空圖。下四句出于司空圖《詩品》,“晴雪滿竹”又作“晴雪滿汀”。可人:可意的人。屧(xiè):這里指木屐,木底有齒的鞋子,古人游山多用之。 纛(dào):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 癯(qú):同“臞”,瘦。
錢謙益是明末清初寥落詩壇上的一代宗師,是他撥亂反正,對七子和竟陵各打五十大板,促使中國古典詩歌結束元明的衰歇式微,而重又走向柳暗花明。
正因為如此,當時拿詩來求教并請他作序的也就不乏其人。這篇詩序的特點,在于從刻畫邵幼青的衣冠笑語入手,以其人的氣質風神來印證其詩的個性特征,從而闡明“詩其人”的詩歌主張,在詩序的寫法上,可謂別開生面。
對于邵幼青,作者突出了他羽人道流,脫略人間煙火氣的一面。“日將夕矣,微雨霡霂,四山無人,白龍潭水撞耳如懸霤”,幽峭、清空的山谷,為邵幼青這一高蹈之士的登場渲染了一種氛圍,而邵幼青的到來,又是在作者心境悠然,正盼一二高人逸士空谷足音之時。文中特別點出邵幼青的“屐齒特特然”,正為后面引用司空圖《詩品》中“可人如玉,步屧尋幽”作伏筆。作者兩處寫到邵幼青的語言,皆優雅脫俗,風趣調侃,大有一種不矜不迫的君子風度。
文中以“去塵問二邵詩云何”一句作轉,引出作者的詩歌主張。錢謙益反對為文造情的虛假文學,那種“尋行而數墨,儷花而斗葉”,只知在形式上玩弄技巧,沒有真情實感,為寫詩而寫詩的作品,也就是作者所說的“人其詩”,實在等于什么也沒有寫。而只有將個人的精神氣質全部溶注在作品中,“人之性情,詩也;形狀,詩也;衣冠笑語,無一而非詩也”,也就是作者說的“詩其人”,方是上乘之作。
邵幼青的詩歌,恰屬于“詩其人”。這樣,作者在前面寫邵幼青的言語笑貌,寫他那種精神上的超脫、清曠、一縷清香,看來筆筆落在邵幼青的人,而其實句句點在邵幼青的詩。作者正是通過薄暮山谷環境的烘托,通過對邵幼青羽人氣的點染,再現出一種“晴雪滿汀,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屧尋幽”的清奇的詩的意境,而這正是邵幼青的詩作,同時也包融了邵幼青人的氣質的美學境界。以寫人來替代對詩作的直接評品,不止含蓄而獨具一格,同時,對表現作者“詩其人”的藝術主張,也是一個巧妙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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