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張岱
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邱故事,會各友于蕺山亭。每友攜斗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涌,山為雷動。諸酒徒轟飲,酒行如泉。夜深客饑,借戒珠寺齋僧大鍋煮飯飯客,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命小傒竹、楚煙,于山亭演劇十余出,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
——《陶庵夢憶》
此篇確系神品。神品何以得之?我以為像這樣的回憶文章,必須當日“玩”得神了,以后在一定的契機啟迪之下,想象、思索得也神了,下筆時才能一揮而就,如有神助。
神——神的境界、神的意象、神的氛圍等等,都是由人——有文化的人自己創造的。有文化的人參加一般活動,能把沒文化的或少文化的變成有文化的;而一旦參加本身含有文化的活動,就會使其中的文化成分變得更加濃郁、更加深厚。原因何在?我想恐怕是與文化人的活動方式有關。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一方面是文化的創造者,同時又是欣賞者。這一次中秋,是群眾自發進行的,在歌詠、演戲、飲酒觀景的過程中,誰能說欣賞活動只是單方面的?唱歌的人不是同時在欣賞聽歌者的感受情形嗎?唱戲的人不也因鼓掌喝彩而神采倍增嗎?喝酒固然是一樂趣,看別人喝——尤其是喝醉時,不是更加有趣?至于觀望美麗的風景,在一般人可能是單方面的,但在文化人眼里則大不相同。“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文化人眼中的自然是人化的自然,是有感情、有文化的自然,文化人能感受到自然對于自己宣泄感情的反饋。文化人的這種活動方式,不僅推動了文化的前進,而且也改造了自己,還把沒文化和少文化的廣大群眾邀集到這個浩浩蕩蕩的文化洪流中去。應該說,這一次中秋節的慶祝活動,是一次調集當時、當地各階層人們共同繼承傳統文化的盛舉,以繼承為名,發展也就在其中了。
聯想到我們近年經常舉辦的各種文化活動,往往因為把創造和欣賞的兩重關系截然分開,使參加者難以享受到同時兼有兩種身分的快樂。更何況文化的推進,是要在實踐中曲曲折折地行進,要通過摸索和頓挫取得真知;不要把什么全都挑明,不要像某些蹩腳的話劇演員那樣,一上舞臺就“直奔目標”,用圖解的辦法解釋這個人正在想什么和將要干什么。真走到那一步,不僅不可能成為神品,恐怕距離能品也差一大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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