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宗元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后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意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后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后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柳河東集》
〔注釋〕 亙石:亂石相連?!¢€(kǔn)奧:內室深隱之處,引申為隱微深奧的境界?!〗?qì)跣:提起衣裳,光著腳。
這是《永州八記》的第七篇。
永州地處湖南零陵盆地的南端,屬南方較為常見的丘陵地帶,算不上佳境勝地。在柳宗元的其他文章中,也不止一次地描述了其地的荒涼原始之狀。但是,在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尤其是《永州八記》中,永州卻成了無石不奇、無水不美的人間佳境。“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游黃溪記》)永貞元年(805)柳宗元貶任永州后,政治風波險惡,生活環境艱難。在憂郁和痛苦之余,常常徜徉于山水之間,以潔凈忘機的大自然作為自己的摯友,在山水草木之中尋求安慰和寄托,“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感情在山水中得到遣散,山水在感情中得到升華。從這點出發,永州游記中美妙境界的出現就很可以理解。而這種“造境”,《石澗記》是最為典型的。
這篇游記的最大特色,就是景由情生,于常景中寫出奇景。其實,作者筆下的石澗,只不過是一條亂石縱橫、流水交加的普通山澗,它既無險壑奇石之趣,也無激流飛瀑之觀,甚至說不上有一點點異于其他任何一條山澗的特別之處,在一般游人看來絕不起眼。但正因為作者感情傾注,慧眼獨到,故小小石澗無不成景,每一景致無不奇妙。作者是這樣描寫石澗的:“亙石為底,達于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薄按溆鹬?,龍鱗之石,均蔭其上。”這一連串的博喻,不僅將石渠寫得美,而且寫得富有情節,富于聯想,寫得令人心饞。若床,若堂,若筵席,若閫奧,寫出了石澗尺幅千里的空間的無限變化;流若織文,寫出了這一空間在時間作用下的平面拓展;響若操琴,則是這一空間的立體擴散;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則是這一特定空間的限制和回歸。這條小小的山澗中,有靜態美,有動態美,有平面美,有立體美,有圖畫美,有音樂美,竟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這使我們想起魯迅先生描述百草園一段短短的泥墻根的名筆:“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绻慌麓蹋€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倍叩挠^察能力和描述能力,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物我交融,主體和客體并重,也是這篇游記的一個重要特色。作者并不只注重寫石澗,更注重寫我在游石澗,我是如何游石澗的?!敖阴卸?,寫出了作者興致勃勃而又急切渴望的游興;“掃陳葉,排腐木”,寫出了作者善善惡惡、愛物惜景的情操;“羅胡床十八九居之”,寫出了作者投身自然,不思歸返的情趣;“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后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則是充滿了洋洋得意之情。當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浩嘆,亦寄寓著作者被放逐偏隅的身世之慨,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促成了作者化身于山水之間的強烈的渴望。作品對石澗的精雕細琢,若非凝目久思,細摩其味,是斷然寫不出的。作者對環境的領悟和感受,也不是短暫的體驗所能達到的。文章中,“我”的角色始終鮮明地占著主動。很顯然,作者寫的不是單純的“石澗記”,準確地說是“我游石澗記”;記中的石澗不僅僅是永州的石澗,而且還是作者心中的石澗;對石澗的著墨,也同樣是作者的自我描繪。
《石澗記》在結構上也很有特色。首先是剪裁得體:詳處極盡石澗之奧妙,筆觸細膩,毫發不爽;略處行云流水,天地一覽,如“其間可樂者數焉”、“道狹不可窮也”等,無限風光,盡藏其中。其次,這篇游記的結尾不同凡響,收得十分高妙,妙就妙在結與不結之間。“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前句猶是鋪揚開去,后句卻陡然合起。一方面,與開頭“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相照應,完整地表述了石澗之游的結束,可以乘興而歸了;另一方面,“道狹不可窮也”埋藏著很多潛臺詞?;蛟疲涸偻先ジ袩o窮佳境,如王安石《游褒禪山記》所云:“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此等景觀當留待后人開發?;蛟疲航袢找丫?,無意再上,他日當再窮盡之。或云:前程風光雖好,奈何路險而不能致,憾之憾之。或云:我本意就是浪跡山水,尋求寄托,非專為石澗記寫述始末、樹碑立傳而來,我意已足,我興已盡,歸去來哉!諸如此類,尚有多種。它給人以一種更深遠的聯想,言有盡而意無窮,繞梁余韻,久久不絕。無論如何,一篇《石澗記》,只寫了半條石澗,還有半條怎么樣?這必然會引起讀者們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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