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陸游

八日，五鼓盡，解船過下牢關。夾江千峰萬嶂：有競起者，有獨拔者；有崩欲壓者，有危欲墜者；有橫裂者，有直坼者；有凸者，有洼者，有罅者，奇怪不可盡狀。初冬草木皆青蒼不凋。西望重山如闕，江出其間，則所謂下牢溪也。歐陽文忠公有《下牢津》詩云：“入峽江漸曲，轉灘山更多。”即此也。系船與諸子及證師登三游洞，躡石磴二里，其險處不可著腳。洞大如三間屋，有一穴通人過，然陰黑峻險尤可畏。繚山腹，傴僂自巖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臨溪潭，石壁十余丈，水聲恐人。又一穴，后有壁，可居。鐘乳歲久垂地若柱，正當穴門。上有刻云：“黃大臨、弟庭堅，同辛纮、子大方，紹圣二年三月辛亥來游。”旁石壁上刻云：“景祐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歐陽永叔。”下缺一字。又云“判官丁”，下又缺數字。丁者，寶臣也，字元珍。今“丁”字下二字，亦仿佛可見，殊不類“元珍”字。又永叔但曰“夷陵”，不稱“令”。洞外溪上又有一崩石偃仆，刻云：“黃庭堅、弟叔向、子相、侄檠，同道人唐履來游，觀辛亥舊題，如夢中事也。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庚寅。”按魯直初謫黔南，以紹圣二年過此，歲在乙亥，今云辛亥者誤也。泊石牌峽，石穴中有石如老翁持魚竿狀，略無少異。

——《入蜀記》

下牢關，又稱下牢戍，今名南津關，在峽州夷陵縣(今湖北宜昌市)西28里，為隋夷陵郡古城。陸游于孝宗乾道六年(1170)沿江西上赴夔州(治所在今重慶奉節)通判任時經此，時為十月八日。地當長江三峽東口，夾江多奇峰，如文中所述。連用九個“有……者”以寫其不同姿態，使人有目不暇接之感，作者同時有《系舟下牢溪游三游洞二十八韻》詩，記所見山水奇景，可以合看：

及茲下牢戍，峰嶂畢自呈。下入裂坤軸，高騫插青冥，角勝多列峙，擅美有孤撐。或如釜上甑，或如坐后屏，或如倨而立，或如喜而迎。或深如螺房，或疏如窗欞，峨巍冠冕古，婀娜髻鬟傾。其間絕出者，虎搏蛟龍獰。崩崖凜欲墮，修梁架空橫，懸瀑瀉無底，終古何時盈？幽泉莫知處，但聞珩珮鳴。怪怪與奇奇，萬狀不可名。……

詩中“或如”諸句，狀擬群峰體態，較游記所述，更為形象化。散文敘寫簡潔，古體詩則多事鋪陳，這種手法，直接源于韓愈的《南山詩》。韓詩寫終南山全貌，層層面面，曲盡形容。如“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等，連用五十一個“或”字，前人對之褒貶互見。貶者以為曼冗、辭費。近代程學恂《韓詩臆說》所論最為體貼精到，他說：“讀《南山詩》，當如觀《清明上河圖》，須以靜心閑眼，逐一審諦之，方識其盡物類之妙；又如食五侯鯖，須逐一咀嚼之，方知其極百味之變。”讀陸游此文及詩，對所寫下牢關周圍山景，亦當持此心眼，方不致囫圇讀過。

下半篇寫入三游洞的歷程與感受。洞在下牢溪北。從前白居易自江州司馬遷授忠州刺史，與弟行簡同行，于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春會元稹于夷陵，三人始游此洞，故名之為“三游洞”。居易有《三游洞序》述發現此洞的經過：

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又翌日，將別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酒酣，聞石間泉聲，因舍棹進，策步入缺岸。初見石，如疊，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見泉，如瀉，如灑，其奇者如懸練，如不絕線。遂相與維舟巖下，率仆夫芟蕪刈翳，梯危縋滑，休而復上者凡四五焉。仰睇俯察，絕無人跡，但水石相薄，磷磷鑿鑿，跳珠濺玉，驚動耳目，自未訖戌，愛不能去。

陸游至三游洞時，距前人初游又已三百五十年，當地景物，無論自然與人為的均有變化(如已有“石磴二里”，又“鐘乳歲久垂地若柱”了)，就是經行路線也有不同，故所寫及，有同有異：白所著重者水石，而陸僅一筆帶過；陸所詳敘者洞穴，而白未及之。蓋尋幽探險，所經所感，未必盡同，各自寫得真實生動，便都是好文字了。

名勝、古跡，往往連稱，故攬勝與訪古，是游歷內容中的兩大項。本篇最后記述的北宋歐陽修、黃庭堅兩家石刻題名，也很有資料價值，不可忽視。歐陽修被貶為夷陵令，于仁宗景祐四年(1037)繼游，有《三游洞》詩。黃庭堅謫涪州別駕黔州安置，哲宗紹圣二年(1095)三月道經下牢關，游此洞；五年后徽宗即位，得放還，復至三游洞，慕白氏之言行文章，自寫《三游洞序》刻石立之，有《跋自書樂天三游洞序》。另外，蘇軾父子兄弟三人，仁宗嘉祐四年(1059)自家鄉眉山赴京師，入嘉陵江，經長江出峽，同游三游洞，各有一絕句題于洞壁，時人謂之“后三游”。三游洞景物本奇，再經兩代眾多著名文學家留下紀游詩文，題名石刻，更增聲價。陸游前題詩續云：“題名歐與黃，云蒸蒼蘚平。”蓋又經過百年上下，有自然剝泐痕跡了。若無陸游此記，數百年后，將泯滅無存，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