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李慈銘
光緒元年元月初五日,晴,上午有風,嚴寒。曉臥中疾動,傍午始起。料檢家常器物,廚當洗滌,歷兩時許,聊云作苦,兼以習勞。然而老矣,既不以此身為朝廷用,又不以此手扶犁教子孫,而凌雜米鹽,不儕婢仆,無柯竊嘆,運甓終窮,慘哉!霞芬來,與之茗話。紅顏小駐,白發能春,豈曰遣愁?藉以作達,閑情偶寄,溫噱何傷??!杜f唐書·德宗紀》。入年五日,而手不輟書,連晝達夜,恭作蠅頭小字萬余矣,亦可謂癡絕也。是日為了新年之夜,先像前,供饋肴饌八豆及杏酪酒茗,黃昏上燭,初更畢事。來賀者二十余家。
——《越縵堂日記》
〔注釋〕 李慈銘(1829—1894),字愛伯,號莼客,室名越縵堂。浙江會稽(今紹興市)人?!对娇z堂日記》起自咸豐三年(1853),止于光緒十五年(1889),持續35年以上。光緒十五年后數年的日記已佚?!姡侯?,同。 無柯:即無何,無可奈何。 運甓終窮:運甓,意為勵志圖強,用《晉書》陶侃運磚典故。窮:與通相對言,即科舉不利,未得宦途通達。 溫噱何傷:噱,大笑,音jué;又吳越方言有“噱頭”,“發噱”之謂,則讀xué,指帶有幽默、詼諧、風趣意的話頭,類似插科打諢,但不傷大雅。此文中即取后者義?!×耍航Y束?!《梗汗糯称?,陶質。后泛指盆盤之類。
在清人日記中,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無疑是部皇皇巨制。盡管當年魯迅曾對之有所非議,但應注意,魯迅的文字顯然有借題發揮以針砭當時的具體人事之意,所以不能據之而以為《越縵堂》文字全屬“做作”。事實上,正如魯迅的厭鄙中醫并不能全部否定中醫之道一樣,李氏日記中精粹可讀的內容仍是不少的,至于大量讀書心得的灼然有獨見,嘉惠后學,則更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這里所選析的一則,在《越縵堂日記》中不屬于學術性文字,恰恰是得以見出李氏之“心”的載錄。
光緒元年(1875),李慈銘四十七歲,以今天的觀念言,當然還歸隸于“中年”,難以言老的,但在封建時代,幾近半百之年而仍窮處未達,無所建樹于功名之途,是不免要產生遲暮之感的。李氏直到光緒六年(1880)五十二歲時才中進士,對一個學問淵博,個性又極鮮明地具有浙東會稽風骨,傲岸不群于世人的李慈銘來說,他有一肚皮的牢騷,是一點也不奇怪的。特別是早在咸豐九年(1859),李氏就去了北京,在天子腳下他大失所望。他對處于風云劇變年代里的都門的沉悶氣氛,以及滿目平庸之輩,深為悲慨,這在他大量詩詞作品中可以見出?!白饔嬑釟w矣,算長安、衣冠物望,如斯而已。擾擾一群烏白頸,妄語便為名士?!?《貂裘換酒·京邸被酒感賦》)如此長嘯之聲,即屬一種心語。知乎此,對日記中“既不以身為朝廷用,又不以此手扶犁教子孫”的進退出處無據的悵惘憤懣心理就不難把握。
然而李慈銘又是個狂傲不自棄,很有風骨的人,所以,盡管“慘哉”這大半生虛耗,但又認為豈能“日遣愁”,坐愁城中常戚戚而不歡?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蕩蕩!他也確實常以嬉笑怒罵之姿態“藉以作達”。為此,當然也開罪過各種人物,需知紹興文士的那支筆是夠犀利的!我對外家的那種地域人文特點有所會心,而從王思任以至李慈銘,以至魯迅尤深有感焉。
值得一提的是“紅顏小駐,白發能春”八字,此即現今所說的心態不衰老之謂!人都要老,那是自然規律,但體力的漸衰與心境的不老是可以分而言之的,后者往往能平衡、調節前者,這絕非是天方夜譚。心態不老衰,是一種活力存在的表現,是有所追求的表征和結果。
李慈銘作為封建士大夫,其最高追求當然是治國平天下,窮而不通時則追求修身齊家。而其修身的一個突出表現是讀書著作?!鞍V絕”二字表現新春五日間“手不輟書”,“恭作蠅頭小字萬余”,即為一例。情至癡時方見深,情無獨鐘難言癡!
此則日記文情并茂,作者的某種欣然自得、樂在其中的心緒和抬頭窗外、思慮遠去而悵然若失的情懷兩兩對照,均躍然筆下。自我排遣的襞轉折的思路非常明晰,是這日記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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