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羅隱
買臣之貴也,不忍其去妻,筑室以居之,分衣食以活之,亦仁者之用心也。
一旦,去妻言于買臣之近侍曰:“吾秉箕帚于翁子左右者,有年矣。每年饑寒勤苦時節,見翁子之志,何嘗不言通達后以匡國致君為己任,以安民濟物為心期。而吾不幸離翁子左右者,亦有年矣,翁子果通達矣。天子疏爵以命之,衣錦以晝之,斯亦極矣。而向所言者,蔑然無聞。豈四方無事,使之然耶?豈急于富貴,未假度者耶?以吾觀之,矜于一婦人,則可矣,其他未之見也。又安可食其食!”乃閉氣而死。
——《讒書》
朱買臣休妻事件,是一則有名的歷史故事。歷代史家、評論家、作家對之各抒己見,評論并不一致。
對這一公案的記載,首見于班固的《漢書》。“朱買臣……家貧,好讀書,……常刈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載相隨,數止買臣毋謳歌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書呆子近乎神經質,老婆受不了了。就這樣,兩口子爭吵幾句,朱妻當真去了,改嫁了,但朱妻對故夫并未絕情。有一次,見朱“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那副饑寒交迫的可憐相,還同后夫商量給了他飯吃。后來,朱買臣做了會稽太守,“入吳界,見其故妻,妻夫治道,買臣駐車,呼令后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食之。居一月,妻自經死,買臣乞其夫錢令葬”。
班孟堅不愧修史高手,寥寥幾筆,勾勒出這場悲劇里當事人的性格和神態,好來好散,“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很富人情味,包括朱妻的后夫,豁達寬厚,當今世界的人能做到這點,也難的。史書可也留下一筆:“居一月,妻自經死”,為什么自殺?是個謎。這也有好處,留下空白讓后人填充,讓后人發揮想象力作出各自的答案。
從《漢書》問世到今天的一千九百年間,探索這位女性自殺之謎的,大有其人,但廣泛流傳、影響深遠的,恐怕要算明末清初佚名作者的傳奇劇本《爛柯山》了。作者對朱妻的自殺作出自己的解釋。他著重刻畫朱妻得知朱發跡后的懊悔、怨恨心理、高潮是“馬前潑水”,寫這個棄婦啘囀馬前的悲鳴,在朱大夫嘲笑下羞極自殺。“覆水難收”已列為常用成語之一。這個劇本對朱買臣的同情和欣賞以及對朱妻的鞭笞和凌辱,處處流露出作者男尊女卑、夫榮妻貴的封建意識。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嘛,總不免長自己的志氣,長男人的志氣,而把封建勢力重壓下的弱女子寫得不堪,女人的出路,要么作奴隸,要么是寇仇,無平等可言。《爛柯山·馬前潑水》一折里,小人得志、切齒報復的朱買臣,就是作為正面人物來頌揚的。這個作品出現在道學昌盛的明末清初,勢所必然,略為奇怪的,今天戲曲舞臺上表演的朱買臣故事,改來改去,還是三百年前《爛柯山》定下的基調,還是“逼休”、“癡夢”、“潑水”那樣的框架,看來這筆祖宗遺產還將視若拱璧繼承下去。
朱買臣故事,歷史上還有一種解釋,雖然流傳不廣,但十分引人注目,它甚至比《爛柯山》早七百多年。這就是晚唐小品文大家羅隱的《越婦言》。羅隱,新登(今桐廬)人(一說余杭人),他的散文小品在晚唐獨樹一幟。魯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機》中對他的作品評價很高。
他的《越婦言》,即朱買臣故事也。羅隱介紹此事接近《漢書》,談到朱買臣做官后,“不忍其去妻,筑室以居之,分衣食以活之”,既然朱大人如此不忘舊,去妻為何自殺呢?羅隱另有新解,他“虛構”了這女人同朱的隨員一次談話,大意是說,當年同朱共同生活的日子里,經常聽到他說,如果一旦通達一定“以匡國致君為己任,以安民濟物為心期”,當時不理解他,在患難年月同他分手,一直感到內疚。現在,他果然通達了,可是再聽不到他當年那匡國安民的宏論,是天下太平了?還是他忙于升官發財改變初衷了呢?她感到惶惑,而且越來越為朱買臣在一個弱女人面前擺闊氣而在匡國保民方面無所作為感到可恥,她不愿接受這人的施舍,于是她自殺了。這是羅隱所作的填充。我看,他填充得合乎情理,分析朱妻心理變化也有層次:先是為離開這位有抱負的志士不無愧疚,正為此,她會在朱買臣窘迫中周濟他;朱買臣做官后對她的“關懷”,又使她陷入羞愧交并,但她沒有立即羞煞,她所以忍死須臾,還指望朱買臣真能經世濟民,壯志得售,說明她對朱還存著一線希望,但她終于絕望了。這是羅隱的新解。朱妻死得有志氣,比《爛柯山》那個女人強。顯然,羅隱是借越婦之口表達自己對此事的褒貶。誠然,他也是生活在封建社會的士林中人,可是他對弱女子的尊重和同情,以及對那些不得志時侈言“匡國安民”、一旦得志就盡棄前言的祿蠹的鄙視,愛憎分明,十分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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