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京師渴處,得水便歡。安定門外五里有滿井,初春,士女云集,予與吳友張度往觀之。
一亭函井,其規(guī)五尺,四洼而中滿,故名。滿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貫貫然,如蟹眼睜睜然,又如漁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資其濕。
游人自中貴外貴以下,巾者帽者,擔者負者,席草而坐者,引頸勾肩履相錯者,語言嘈雜。賣飲食者,邀呵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貴有貴供,賤有賤鬻,勢者近,弱者遠,霍家奴驅(qū)逐態(tài)甚焰。有父子對酌,夫婦勸酬者;有高髻云鬟,覓鞋尋珥者;又有醉詈潑怒,生事禍人,而厥夭陪乞者。傳聞昔年有婦即此坐蓐,各老嫗解襦以帷者,萬目睽睽,一握為笑。而予所目擊,則有軟不壓驢,厥夭扶掖而去者,又有腳子抽登復(fù)墮,仰天露丑者,更有喇嚇恣橫,強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從旁不平,斗毆血流,折傷至死者,一國惑狂。予與張友賈酌葦蓋之下,看盡把戲乃還。
——《謔庵文飯小品》
〔注釋〕 邀呵:即“吆喝”。火燒:一種食品。 霍家奴:指豪門權(quán)貴的家奴。霍,指漢代大將軍霍光。 腳子:即腳夫。登:即凳。
人生猶如一個大舞臺,其中曾演出過多少千古興亡、風云變幻的歷史,而每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就像這舞臺上的演員,扮演了種種五花八門的角色。然而,當人們一旦發(fā)現(xiàn)了人生競技場上角逐爭奪的無謂與無聊之后,便幡然憬悟,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去看待塵世的貴賤貧富、你爭我奪。如此,一切人生的鬧劇只會博得一笑而已。隨著晚明知識分子個性解放思想的覺醒,對于人生自身價值的思索導致了對外在事物觀念的改變和對社會責任感的淡薄。于是,以冷淡的眼光去看待現(xiàn)實人生,追求超凡脫俗、遠離塵囂,以此尋回失落了的人生價值,便成了明代知識分子的一種處世哲學。王思任的這篇《游滿井記》便是此種思想的反映。
這篇游記一反前人記游之作的常規(guī)。作者并沒有花很多筆墨去寫滿井周圍的自然風光與人工建筑,只是以簡括凝練的文字介紹了滿井的位置和形狀,而以很大的篇幅去寫了來滿井游覽的人們。游人中有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也有寒儉貧困的平民百姓,有趾高氣揚的勢家,也有附炎趨勢、阿諛逢迎的奴才,有父子對飲、夫妻同游者,有梳妝入時、云鬟高結(jié)的仕女,也有醉酒使性、惹事生非的無賴,有竟在此坐蓐臨產(chǎn)的婦女,也有爛醉如泥、丑態(tài)百出的醉漢,甚至有巧取豪奪、調(diào)戲婦女,因而斗毆流血、受傷乃至送命的人。凡此種種,各色人等,構(gòu)成了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作者筆下的蕓蕓眾生簡直是一幅逼真的市井風俗畫。然而,這些追名逐利、尋歡作樂的人們,在一個冷峻的局外人眼中只不過是人生舞臺上匆匆而過的演員,他們的呼號、奔走、吵嚷、爭奪,都不過是一出鬧劇而已。文章的最后點出“看盡把戲”云云,分明逗露出作者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將上面所描繪的種種熱鬧場面陡然推倒,只此一句,可見全文的宗旨與意蘊所在。
在王思任之前,袁宏道也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同名之作,是他游記中的名篇。文中描繪了滿井周圍初春的景色,一片春意盎然、欣欣向榮的景象與作者愉悅閑適的心情渾然一體,因而袁氏游滿井的體會是:“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文中充滿著作者獨特的審美個性。因為袁宏道視自然為一種可親可愛的對象,一種可以凈化靈魂、給人快感的源泉,游記的目的便在于描寫自然而反映快感。然而,王思任的文章則撇開了自然而去寫人世,通過對人間眾生相的刻畫,來表明世俗之徒的可憐與可悲,而自己超然物外的襟抱則于此可見。因而,假如說袁宏道的《滿井游記》是審美的,那么王季重的《滿井游記》則是哲學的;前者是用了印象的、直觀的手法,而后者則采取了冷峻的、理智的描述;前者是對自然之美的追求,后者是對人生之丑的蔑視。袁文通過人對自然的冥契,達到靈魂的凈化,從而追求人性的解放;王文則由人對塵世的淡漠而達到思想的超脫,從而發(fā)現(xiàn)人的自身價值。因而他們兩人的文章雖然內(nèi)容與表現(xiàn)手法迥異,而其所表現(xiàn)的思想底蘊卻不無相通之處。正因為如此,兩者都不失為明人小品中的奇葩,貌異神同,各吐芬芳。
至于此文語言上的特色是極其顯而易見的,全文不避俚俗,而注重形象的刻畫,如寫滿井:“泉突突起,如珠貫貫然,如蟹眼睜睜然,又如漁沫吐吐然。”雖非壯偉典雅的比況,然于尋常取譬中令文章平易可親,甚至隱然有突梯滑稽的意趣。又如寫賣吃食的小販:“邀呵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沖口而出,絕無錘煉。如此純樸的口語,顯然是為正統(tǒng)的古文家所不取的,因而,這種平易明暢的文風本身也就是一種對傳統(tǒng)的反叛,與其文章所要表達的精神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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