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蘇軾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是日劇飲而歸。
——《東坡志林》
蘇東坡是一個歷史上少有的偉大天才,散文氣魄宏闊,可“雄視百代”,是唐宋八大家中的白眉,書法是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之首,詩是一代卓然大家,可以說是宋詩的第一家;而我尤其喜愛他的小品散文與自然雄恣的詞,覺得是瀟灑有風致的精品。
《游沙湖》寫于黃州(今湖北黃岡市),以極其樸素自然的筆致,抒寫他當時的日常生活與友情交往,可內蘊著詩人對人生的深沉感喟,感情極為沉郁而懇摯,也吐露了他放達的懷抱。我覺得明清的散文小品,如歸有光們的,就受到過他的深刻影響。
當時他才死里逃生,從所謂“烏臺詩獄”一個極其危險的文字獄中脫險。新黨對東坡的直言變法“不便于民”是恨之入骨的。幾個御史,李定、舒亶們都是極為險惡的倖進小人,他們不僅羅織東坡“訕謗”朝廷的罪名上奏,而且審判時還很“鍛煉”了一段時間。史書上的“鍛煉”就是包括苦刑逼供與心理上施加重重壓力在內的一切審訊方法。由于東坡早年就受過老莊玄學思想影響,心胸磊落,并不怎么在乎生死榮辱,才挺了過來。新黨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可皇帝宋神宗卻覺得他有才華,批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安置”是流放罪臣,受當地州官監督管制的一種謫貶,比起后來的“流遠州編管為民”,還算好一些。而當時的黃州太守因為他原是皇帝近臣,有重望,對他還算客氣,除在照例的坐衙之日以屬官的身份參見外,讓他自由逍遙。而東坡自己,雖胸懷坦蕩,并不在意,但覺得自己已無政治前途,所以在東坡筑屋,自號“東坡居士”,游山玩水,求田問舍,雖為韜晦,也像作久居之計;去沙湖就是為勘察田地,問價備購,不料竟得了病;為求醫治病認識了民間醫生龐安常。這個醫生是個聾子,卻十分聰明。東坡在紙上寫不了幾個字,他就深深了解東坡的意思。東坡就幽默地與他開了個玩笑,自然也在紙上。病好了,兩人就成了朋友,東坡跟他去游清泉寺,看傳說中王羲之的洗筆泉;作為一個杰出的書法家,對于王羲之這樣一個書法藝術的大宗師,自然心儀已久,明知是假托的,卻也覺山川清幽,不虛一行。見到寺下有蘭溪,溪水是西流的,不像通常那么東流,就寫了一首詞《浣溪沙》,這首詞前后分兩片,各三句,上片先抒寫鄉間的光風霽月,山下清溪中有蘭芽浸著,在松間行走,覺得沙路上清凈無泥,而蕭蕭的暮雨中有杜鵑在悲啼,氣氛是叫人傷懷的。可下片情緒卻轉為豁達:誰說人老了不能再揮灑少年情懷,你看:這流水還向西流著呢!可不要老是喟嘆晨雞相催,光陰似箭,不覺人已白頭!
這兒寫得那么坦率、自然,極平常的生活、友情,卻寫得那么有情趣,那首詞像是脫口而出,是文章的頂點,那么自然、柔和地表現了他的達人情懷,與東坡詞中常見的豪放氣魄恰可成為對比,另有一種十分親切的風格,雖不算是他的代表作,也常為人傳誦。
東坡自己也深明醫理,在北宋科學家沈括的《蘇沈良方》中還收錄了他的一些驗方與有關醫藥的著作,所以他能與龐安常成為知心朋友;而龐安常原是蘄水的一個草澤醫生,名不出當地,經東坡一宣揚,成了當時的一個名醫。他著的《傷寒病論》,東坡原打算為他作序,后匆匆南遷,沒有寫成,由黃山谷替他寫了跋,也流傳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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