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思任
越人自北歸,望見錫山,如見眷屬,其飛青天半,久暍而得漿也。然地下之漿,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蔣姓,市泉酒獨佳。有婦折閱,意閑態遠,予樂過之。買泥人,買紙雞,買木虎,買蘭陵面具,買小刀戟,以貽兒輩。至其酒,出凈磁,許先嘗論值。予丐洌者清者,渠言燥點擇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當壚,置相如何地也?”入寺禮佛后,揖泉而酌之。
同上慧顛,望太湖茫茫然,銅墨之影,亦在云鳧霞雁之際。下則客肆具整,魚鮮肉旨,此維揚、白下所不敢望者。湎沃后,探愚谷園,已廢。但其泉猶屣響,終不若秦園之石盤骨潔、老樹豐稜也。西上錫山,看城內萬室鱗次,繡膏錦水,真吳會一福壤也。浮圖初建而孫鼎元出,再修而華會榜興,則信乎有地脈哉。
歸舟則人士聯翩,笙歌弦索,如五色云中特聞琉璃霓羽,恍然葉法善挈三郎與玉環走月橋,看廣陵燈事者。不亦樂乎,不亦悅乎。
——《謔庵文飯小品》
〔注釋〕 慧山:在江蘇無錫西郊,又名惠山、惠泉山。錫山:慧山東峰脈斷處突起的小峰。 暍(yē):中暑。 慧泉:在慧山第一峰白石塢下,唐陸羽以此為天下第二泉。 折(shé)閱:折本,虧本。 蘭陵面具:北齊高長恭封蘭陵王,常戴面具對敵。此指各種面具。 直得:值得。 文君當壚: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后,生活窮困,二人在臨邛開一酒店,卓文君當壚賣酒,司馬相如與傭人洗滌器皿。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維揚:揚州。白下:南京。 湎沃:指飲酒。 吳會:秦漢時會稽郡郡治在吳縣,郡縣連稱為吳會,在今蘇州一帶。 浮圖:塔。 霓羽:指《霓裳羽衣曲》,相傳唐明皇游月宮,聞仙樂,歸而記之,遂成此曲。 葉法善:唐玄宗時道士,相傳曾引導唐玄宗游月宮。三郎:唐玄宗。玉環:楊玉環。 廣陵:揚州。
游記的范山模水,貴在抉出一山一水的獨具精神之處,尤貴借山水而傳述出抒情主體的心魂。所謂心魂,也就是獨特的感受。
吳越之地最稱山靈水秀,生于斯長于斯的吳越人氏幾乎是在山水窟中泡大的,一旦輾轉于北地風沙黃塵、童山禿嶺間時,其魂牽夢縈,渴盼重親青綠溪壑的思歸心緒完全可以想見,所以,當自北方南歸,望見吳越界域邊緣的無錫的錫山一塔翹首之勢,他所以欣喜、激動、躍起也就毫不奇怪了。王思任小品素以“眼俊而舌尖”飲譽于世,此處“如見眷屬”四字,既貼切又奇崛地將上述心態抉露以盡。
錫山其實高僅百尺,在東南峰嶺中只是一小丘而已,但是,“飛青天半”的蓊翳綠色,標志著吳越嫵媚風情從此始,對越人如王思任氏實在是久暍而終于得暢飲一壺清漿,這種感受是真實之極,表現得也靈巧自然之極。
錫山慧山(今人又作惠山),重點自是應在慧山,要說“漿”即清泉之飲,更數慧山的“天下第二泉”。此文由“暍”而引出“漿”,又由“漿”而從錫山轉向慧山,文理緊密如抽絲于繭,簡凈利落,洗練無一多余的字,足顯一種老辣情韻。
慧山山勢也并無奇秀處,特別是對胸有兩浙丘壑的王思任來說,此山風韻沒什么可醉心的。然而,慧山有慧山的風情,有它獨具的“神”味,王氏的手眼集注所在正是慧山的風物人情。“買泥人,買紙雞,買木虎,買蘭陵面具,買小刀戟”,這些全是此間獨擅格調的工藝小品,為別地所難以媲美之物。而“泉酒獨佳”,則這個“泉”更是慧山的魂。
寫泉又不泥于此泉,王思任側轉其筆,寫一酒家婦。不必簡單化地先警惕封建文人是否又流露狂佻輕薄的故伎,如果你體察一下購售佳品而無一個熱情風趣的售貨人,碰不到能與顧客情緒溝通的服務者,是一種怎樣地敗壞興致的事時,你讀到“有婦折閱,意閑態遠,予樂過之”這12個字就會發出會心之笑了。愿意薄利多銷,甚而賠本,可以“先嘗”其酒,按質“論價”,這樣的酒家你是否“樂過之”?至于作者“丐洌者清者”即泉質要好的酒,酒家婦答以選擇一種稍高度數、有點烈性的給你,不然男子漢“吃甜酒尚可做人乎”云云,一個神情意態雖“閑遠”而又風趣爽辣、善與顧客周旋的店主婦的形貌確實呼之欲出。結句的“冤家,直得一死”不免有點佻達,但酒客的得意又帶點幽默的神情也不覺可惡,狂得很有分寸。毫無疑問,王思任接下來一定喝得爛醉如泥的,這個原是生于酒鄉紹興的王思任!
接下來兩段,一段寫作者登上慧山、錫山所看到的無錫“萬室鱗次,繡膏錦水”、“客肆具整,魚鮮肉旨”的繁盛景象,甚至揚州、南京也比不上。一段寫歸舟上的所見所感,恍然有開天盛世之感。意韻悠遠,回味綿長。
張岱《王謔庵先生傳》說:“蓋先生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人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此評洵非虛譽。詼諧笑謔而又清峻靈動的風格,在此小記中鮮活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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