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鑒賞辭典 人物形象鑒賞 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正冊 王熙鳳》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俗呼鳳姐,出身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府。王夫人之內侄女,賈璉之妻,賈赦、邢夫人之媳。因賈璉在榮府排行第二(賈珠、賈璉),故又習稱二奶奶、璉二奶奶。在小說中,她是除寶、黛、釵之外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也是作者著力刻畫并被他寫活了的一個人物。
一說到鳳姐,人們便會想起奴仆興兒對尤二姐說的那段著名話語,形容她是“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都占全了”。歷來評論者也常引用這些話語,把她作為“兩面派”的典型,作為“反動階級的代表人物”來看待。在《紅樓夢》里,她大概是首屈一指、又公認一致的反面人物。誠然,在王熙鳳的身上,確有著許多兩面派的性格特點,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如果僅僅給王熙鳳貼上一些這樣的標簽,那就未免辜負了作者的一片苦心。因為王熙鳳遠不是那種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的類型化人物,而是一個性格豐富、血肉豐滿、立體感很強的藝術典型。
1. 大觀園里的女強人
讀完《紅樓夢》,誰都會對王熙鳳的精明、能干和強悍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個“脂粉隊里的英雄”,出場時不過十八歲左右,卻實際執掌著賈府的經濟和人事大權。她威重令行,爭強好勝,治家嚴厲有方,不愧是一個有魄力、有能力的女強人。
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從小兒頑笑時“就有殺伐決斷”。以后嫁到了賈府,賈政和王夫人將總管家務之事交與賈璉、王熙鳳夫婦。賈璉無能,完全受她轄制,于是她就成了賈府的實際當權者,在實踐中磨煉得越發干練老成。
王熙鳳的女強人性格特征在第十三、十四、十五三回的協理寧國府事件中表現得最為充分。秦可卿死后,正巧尤氏偏又病倒,賈珍愁府里無人照管,央求王夫人讓鳳姐過來幫忙料理一個月。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才干”,因而巴不得就應承了。她一走馬上任,很快就理出了事情的頭緒: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
以上五件,不僅是寧國府中風俗,其實也是一切貴族大家的弊病。鳳姐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可見她在治家方面的才能與識見。
當然,重要的還不在于她看問題的水平,而更在于她實際的管理能力。鳳姐絕不是那種只會發空議論的書生,她首先是個實干家。當即,她就命人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第二天,就按花名冊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然后按照人員和工作量情況,分派好各人的崗位職責:
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里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干。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札,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后按我的定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賬描賠。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后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
……
說罷,又吩咐按數發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 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
這里,鳳姐所實行的,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崗位責任制之類。這一招果然利害,由于職責清楚,分工明確,眾人“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真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鳳姐不愧為治家有方的女能人。
“威重”才能“令行”,要做到有令必行,令行禁止,沒有嚴厲的措施是不行的。小說第十四回專門寫了鳳姐處罰一睡迷遲到者之事: 當時鳳姐來到抱廈內,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那人以睡迷為由,再三求饒。鳳姐便說道:
“明兒他也睡迷了,后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 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
過去,評論者多以此為例,講鳳姐狠毒無情,連打板子也要利上加利。誠然,鳳姐性格確有狠毒的一面,對此小說有充分的描寫。但這里所表現的,主要是鳳姐的有“殺伐決斷”和“威重令行”。沒有這點威勢和魄力,遇事講情面關系,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果然自此以后,大家“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敢偷閑”,事實證明鳳姐“整治”得很有成效。這是鳳姐確有管理才能的表現,它顯示了鳳姐女強人性格的一面,我們不能以“狠毒”來評價她的一切。鳳姐被人稱作“辣子”和“烈貨”,也正是就她的女強人性格特征而言的。
2. 對金錢和權勢的貪婪追求
剝削階級的貪欲,像遺傳因子滲透到了王熙鳳的血液和細胞里,并在她身上得到了惡性的膨脹。這個被賈母戲稱為“潑皮破落戶”的女人,能引起她“愛情”的,只有權力、借票和金銀。她生活的全部目的,都是為攫取權力和金錢這兩樣東西。為了這個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不僅竭盡奉承迎合、拍上壓下之能事,而且“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
王熙鳳是個權欲極強的女人,她明白要在賈府站穩腳跟,并不斷擴大自己的勢力,第一要緊的是要得到老祖宗賈母的支持。為此,她曲意奉承,一切依賈母的眼色行事,深得賈母的歡心,以致賈母片刻離她不得。初見黛玉時她那臉上表情的戲劇性變化,日常飲食起居中數不盡的插科打諢,都是她那“只看老太太的眼色兒行事”的行為準則的體現。連賭錢她也要變法子輸給賈母,從而哄得老祖宗喜笑顏開。她這樣做的目的和結果,就是深得老祖宗的歡心和恩寵,因而使她得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在對待邢、王二夫人的關系上,前者是她的正經婆婆,后者是她的姑媽。但她看出了賈母的偏愛,因而“雀兒揀著旺處飛”,親姑媽而疏婆婆,這樣榮府的內政大權就完全掌握在她一個人手里。這正如興兒所說的:“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在名義上,她是合族女眷中二人(賈母、王夫人)之下、三百多人之上的權要人物;實際上,賈母、王夫人安富尊榮,把賈府的全部內務都授權給她處理,她們自己則躺在王熙鳳的甜言蜜語上睡大覺。這樣,王熙鳳的權力欲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她可以“揮霍指示,任其所為”,而不受任何人壓束。
攫取權力除了滿足一種欲望,更重要的是為了謀取私利。權力和金錢,這兩者從來就有著密切的聯姻關系。利用權勢來謀取金銀,這可以說是王熙鳳的“拿手好戲”。第十五回的鳳姐弄權鐵檻寺,就是以權謀私的典型。當時鳳姐為秦氏送靈來至水月庵,老尼凈虛趁機營謀說事,將一樁婚姻訴訟求托于鳳姐: 張姓財主有個女兒名金哥,先已受聘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后又被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看中,張家意欲退親,守備家偏不許,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老尼因想到如今長安節度云老爺與賈府最契,因此便求托鳳姐“打發一封書去,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愿”。
鳳姐聽后,先是表示:“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但經不住老尼的一番激將法,為顯示自己的“手段”,便發了“興頭”,說道: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
“我比不得他們扯蓬拉牽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
第二日,鳳姐便命來旺兒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那節度使名喚云光,欠賈府之情,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誰知張金哥卻是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便一條麻繩悄悄地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就這樣,一紙書信活活拆散和逼死了一對未婚夫妻,“這里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整個情節著墨不多,但卻是寫鳳姐的重要一筆,它顯示了鳳姐貪婪恣橫的性格特征。
鳳姐的以權謀私表現在日常生活的許多方面,其中放賬即放高利貸便是突出的表現之一。
小說首次寫及此事是在第十一回,當時只是簡單的一筆交代,平兒告知鳳姐“那三百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進來”收了。至第十六回,賈璉剛回家,又寫及旺兒嫂子來送利錢銀子,幸虧平兒在堂屋里撞見,趕著接了過來,撒謊說香菱來,在賈璉面前掩飾了過去。小說詳盡敘述此事是在第三十九回,那是襲人與平兒的一段私下對話:
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么,唬得你這樣?”平兒悄悄告訴她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道:“難道她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她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只她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
原來她放高利貸的本銀,是眾人的月錢和她自己假公濟私積攢下的月例。她利用手中的權力,采取先支晚放的辦法,僅眾人的月錢這一項就翻出有幾百;加上她本人吃穿都是動用官中的錢,將自己的月例也省下來放高利貸,這梯己利錢又是一年上千的銀子。這正如襲人所說的:“難道她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確實,鳳姐和一切貪得無厭者一樣,越是有錢,越是貪婪。而以權謀私,算計到拿著眾人的月例賺利錢,則是鳳姐的精明過人處。李紈對她有一句評語說得好:“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可不是如此。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鳳姐采用先支晚放的辦法,拿著眾人的月銀賺利錢,這事當然不可能不走漏風聲。她自己就說過:“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我真個的還等錢作什么,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窯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破落戶的名兒。”連鳳姐也知道了自己放賬的名聲不好,可知此事在賈府上下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鳳姐既以此事獲罪于人,那她因此而招禍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續書第一○五、一○六回就寫及賈府被抄時,于鳳姐屋內查出了一箱子借票,這一“重利盤剝”的事實構成了賈府犯事的重要罪證,鳳姐本人也因此抱羞成病,一蹶不起。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王熙鳳貪得無厭,一生算計金錢財富,最終落了個人死財空的下場。
鳳姐的貪婪在一些細小的地方也表現出來,如金釧死后,幾家仆人為了自己的女兒頂這個肥缺,常來孝敬她些東西;她乘機大撈外快,自管遷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鳳姐生日,眾人為她湊分子,她不僅拉上周、趙姨娘兩個“苦瓠子”,而且人前作情,假替李紈出分子,過后卻又作弊賴賬,想蒙混過去。這些細小處都表現了鳳姐的精明貪婪,正像尤氏所悄罵她的:“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
綜觀小說的全部藝術描寫,對金錢和權力的貪婪追求,可以說是王熙鳳一切行為的原動力,它構成了王熙鳳性格中最重要的特點。
3. “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毫無疑義,在王熙鳳的身上,確實具備了我們通常稱之為“兩面派”的性格特點。興兒所形容的“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是指此而言。還有我們平時所說的“笑里藏刀”,用來形容鳳姐也最適合。
鳳姐的這一性格特征突出地表現在她毒設相思局和計賺尤二姐這兩件事上。小說第十一、十二回,寫鳳姐從秦氏處出來,正一路欣賞寧府花園的景致,猛然碰上了從假山石后走出的賈瑞。賈瑞不自量力,竟異想天開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用言語調戲鳳姐。按鳳姐之身份地位,只須正言警告一下,即夠他膽顫心驚。但她卻反“假意含笑”,引他入港,說了些使對方心癢的話。以后賈瑞來找,又是“假意殷勤,讓茶讓坐”,一連四個“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這里來?”……逗的賈瑞一會兒“喜的抓耳撓腮”,一會兒急的賭咒發誓。暗中她卻“點兵派將,設下圈套”,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對方,弄得對方病勢沉重。而就在此種情況下,對方祖父來求人參治病,她卻只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去敷衍。最后賈瑞一命嗚呼。從賈瑞方面講,他這是罪咎自取,自討苦吃;但從鳳姐方面講,她未免過于心狠手毒,兩面三刀。這里,作者采用了一系列表里對比的手法,生動具體地展示了鳳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性格側面。
在小說中,最能夠表現鳳姐“嘴甜心苦,兩面三刀”的性格特點的,莫過于她計害尤二姐的故事了。鳳姐聽說丈夫賈璉在外偷娶了尤二姐,“越想越氣”,“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她先是親自帶人登門,用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語和“嗚嗚咽咽”的哭聲,騙得尤二姐把她認作是個“極好的人”,“認為知己”,乖乖地跟著她搬進了大觀園。二姐進園后,鳳姐又變法將她的丫頭一概退出,只將自己的一個丫頭送她使喚,這個名叫“善姐”的丫頭三天后便不服使喚,不肯替二姐去取頭油,后來索性連飯食也不按時供應。而鳳姐“卻是和容悅色,滿嘴里姐姐不離口”。在這同時,她暗中派人指使二姐的未婚夫張華去官府告賈璉的狀,一面又讓人拿了三百兩銀子去打點都察院,要都察院只管虛張聲勢。官司一起,她就借故興師問罪,大鬧寧府,又是哭罵,又是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面團,賈蓉更是被她罵得狗血噴頭,并乘機敲詐了五百兩銀子。鬧過以后她還要做好人,擺出一副心慈面軟、寬宏大量的面孔,使尤氏、賈蓉母子對她拜謝不迭。
回到榮府,她又在尤二姐面前訴說自己如何操心打聽,如何設法,使二姐感謝不盡。接著,主動帶了二姐去見賈母,請求老祖宗發慈心,允許丈夫娶二姐為妾,使得賈母等人極口稱贊她“賢良”。在她的一手操縱下,官司進行到一定程度,她讓官府放了張華,卻又密令派人“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就是這樣操縱官司,視王法如兒戲。
賈璉外地事畢回來,鳳姐在丈夫面前裝成跟二姐和好無間,私下卻對二姐施行精神打擊,說人們已盡知二姐“在家做女孩兒就不干凈,又和姐夫有些首尾”,而她把一個“沒人要的”揀進園;二姐聽見這些話,因此“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這時賈璉又新得寵妾秋桐,二人打得火熱,鳳姐雖恨秋桐,卻喜可借她先發脫二姐,于是暗中煽動秋桐去斗二姐,“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斗’,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尤二姐經不起這般磨折,懨懨得病,此時腹中已有身孕,又被庸醫誤診,落了男胎,病情轉重。這本是鳳姐希望出現的結果,但她卻裝出“比賈璉更急十倍”,燒香禱告寧可自己“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又暗中搞鬼,挑動秋桐大哭大罵。二姐終于忍受不住種種折磨和打擊,最后吞金自盡。滿心喜歡的鳳姐這時卻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
鳳姐害死尤二姐的全過程,施行了一系列的陰謀詭計,有人把它歸納為十條: 一是迎騙入園(指鳳姐把二姐迎騙進大觀園),二是清除君側(指鳳姐把二姐身邊的丫頭“一概退出”),三是操縱官司(指鳳姐指使張華告狀并“打點”都察院),四是大鬧寧府(指鳳姐到寧國府大哭大鬧,把寧府鬧了個天翻地覆),五是沽名釣譽(指鳳姐在賈母等跟前贏得了“賢良”的美名),六是剪草除根(指鳳姐務欲置知情人張華于死地),七是造謠裝病(指鳳姐造謠中傷二姐,自己裝得氣病),八是借刀殺人(指鳳姐借秋桐之刀殺二姐),九是燒香拜佛(指鳳姐為二姐落胎病重禱告),十是貓哭老鼠(指二姐死后鳳姐假意悲哭)。確實,在這個故事里,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鳳姐口蜜腹劍、心狠手毒的兩面派本質: 她陰謀害死了人,被害者生前卻看不出她一點壞形;她欺騙愚弄了眾人,卻反博得人們的稱譽。 這個叫作鳳姐的女人,真是被曹雪芹寫絕、寫活了!
“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這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夸獎鳳姐的話。是的,她是有一萬個心眼子,而且每個心眼子里面都裝滿了機巧和陰謀。
4. 過人的口才,難得的詼諧
在鳳姐身上,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或者可以說是優點,就是她的過人的口才和難得的詼諧。這是構成王熙鳳性格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沒有了這個要素,那么王熙鳳也就不成其為王熙鳳。
鳳姐的口才是賈府首屈一指的,周瑞家的曾說過:“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李紈也說過:“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襲人則說過:“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這都是夸獎鳳姐過人的口才和詼諧。確實,除去一些特殊的情形,一般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她的歡聲笑語,哪里就有一種輕松歡快的氣氛。
我們不會忘記鳳姐初次出場的精彩表演: 隨著一聲“我來遲了”的笑語聲,她以獨特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的風姿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先是笑著贊美黛玉“標致”,順便就恭維了賈母;接著又為黛玉幼年喪母傷心拭淚,以此來討取賈母的歡心;等到賈母責備她不該說這些傷心話來招她時,她又“忙轉悲為喜”,自責“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你看,她一到,賈母就笑,整個氣氛馬上就變得輕松活躍,這不能不歸功于她那比演員還要出色的表演。
鳳姐的口才和詼諧在賈母跟前表現得特別充分,這是她討取“老祖宗”歡心的一件“常規武器”。無論是晨昏定省,還是飲食起居,或是家常閑敘,只要有鳳姐在場,她總少不了引逗的賈母暢懷大笑,十分喜悅。賈母要為寶釵做生日,自己出資二十兩,喚鳳姐去置辦酒戲。鳳姐乘機湊趣笑道:
“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嗙嗙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說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這里,鳳姐的口才和詼諧正是同賈母的歡笑與喜悅緊密聯系在一起。綜觀小說的藝術描寫,賈母的笑聲十有八九是由鳳姐而起。而頑笑取樂,這對賈母這樣身份的“老封君”來說,可以說代表了她生活的全部價值和意義。因此在老祖宗的心目中,鳳姐才成為一個任何人不能替代、一刻也不可缺少之人。
在一般人看來,鳳姐有時在賈母跟前講話未免太放誕無禮了一些——別人縱有這樣的口才,也無這樣的膽量。是的,這正是鳳辣子之所以為鳳辣子的地方。但鳳姐的聰明乖覺,在于她取笑時還能巧妙地掌握一個適當的“度”,使賈母歡悅而自己又不失禮。這種看去似放誕無禮而其實又極有分寸的取笑方式,只有鳳姐一人能駕馭得如此自如。小說第三十八回,寫她竟然取笑到賈母頭上: 賈母說起當年失腳掉下水,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
“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笑道:“回來吃螃蟹,恐積了冷在心里,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賈母笑道:“明兒叫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的開心,不許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他這樣。還這樣說,他明兒越發無禮了。”賈母笑道:“我喜歡他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兒似的作什么。”
這個玩笑開的看似無禮,其實極為得體。它既恭維了賈母是福壽雙全之人,又表白了自己有著一顆難得的孝心。在封建社會,能以自己的言行歡娛雙親,這本身就是孝的表現。鳳姐雖不甚讀書識字,卻也知道《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的故事,所以她常常以自己的口才和幽默引得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一點兒東西。而賈母真也證實了鳳姐所具有的這種“特異功能”,一次元宵節賈母就說起過:“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鐘酒。”可見鳳姐在賈母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
鳳姐的口才和詼諧不只在賈母的日常生活中起著痛快身心、增加食欲的作用,而且在賈母生氣時還有著化怒為喜、緩解氣氛的特殊功效。小說第四十六回,賈母為賈赦、邢夫人要把鴛鴦算計了去“氣的渾身亂戰”,因而連王夫人也一并錯怪在內,說“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一時氣氛緊張,誰也不敢發一言。探春進來指出賈母錯怪了王夫人,氣氛始有緩和。最后還是鳳姐的一番妙語,才使緊張頓時冰消。當賈母責怪“鳳姐兒也不提我”時,鳳姐笑道:
“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就這樣,經過鳳姐的一番“以攻為守”,倒派不是,賈母的怒氣消了,眾人如釋重負地笑了,鳳姐的口才和幽默在關鍵時刻發揮了效用。
當然,不只是在賈母前,在姊妹和夫妻間,鳳姐也是談笑風生,妙語連珠,使對方應接不來。聰明如黛玉,口才在諸姊妹中算是個尖兒,但遇上鳳姐也只能甘拜下風。一次鳳姐送了茶葉給黛玉,黛玉嘗著很好,鳳姐便要再送些給她,并說“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黛玉聽了先進攻說:
“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林黛玉抬身就走。
在鳳姐的凌厲攻勢下,黛玉只有招架之功,并無還手之力,最后只得一走了之。而鳳姐的取笑戲謔既雅又俗,不僅不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而且是巧嘴利舌令人發笑,所以李紈說“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
黛玉尚且如此,至于賈璉之流,當然更不是鳳姐的對手。賈璉從蘇州回來,正值元春晉妃之時,鳳姐一見面便連珠炮似發話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對此賈璉一言對答不上,只說“豈敢豈敢”,真是個蠢才。接著問起家事,鳳姐更是得意之至地訴說了一大通話語:“我那里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抱怨后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這里,正如最早評論《紅樓夢》的脂硯齋等人所指出的:“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戶,落在貧家,璉兄死矣。”確實,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鳳姐面前,一言對答不來的賈璉未免太煞風景。
口才是令人羨慕的天賦,幽默和詼諧是人類智慧的表現。只有那些智商高的人,才有可能具備這些天賦和優點。讀者朋友也許會奇怪: 怎么在鳳姐這樣一個十足的“壞人”身上,會有這樣一些優點和可愛的地方?其實,這正是鳳姐性格復雜多樣和真實可信的地方,也是《紅樓夢》與歷來小說敘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的地方。因為生活中的真人本來就是無比豐富復雜的,生活中的好人和壞人,絕不像抽象出來的好人和壞人的概念那樣明白易認。作為生活真實反映的文藝作品,理應寫出生活的復雜性,寫出生活中真人的復雜性。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創造出真正有血有肉有生命的藝術形象,而不致使人物成為圖解某種概念的僵尸。《紅樓夢》里的王熙鳳,便正是這樣被寫活的。不難想象,如果王熙鳳沒有了聰明才干和幽默詼諧這些可愛的地方,那么王熙鳳也就不成其為王熙鳳了。
5.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鳳姐的一生,可謂是聰明過人,機關算盡,威重令行,不可一世。但誰能想到,像她這樣一個霸王似的人,最終也落了個家亡人散、身敗名裂的可悲結局。俗話說,“樹倒猢猻散”,鳳姐也是隨著家族的衰亡而走向末路的,就這一點而言,她也和其他姊妹一樣,是一個值得同情的悲劇性人物。但她和其他姊妹不同的是: 她還參與了悲劇的締造,她的所作所為直接引發和加劇了家族的衰亡。“忽喇喇似大廈傾”,她是埋葬在被她自己蛀空和推倒的大廈的瓦礫里。
鳳姐生平劣跡多端,從弄權鐵檻寺到毒設相思局,再到計害尤二姐,她的手里有著好幾條人命;再加上她平常用先支晚放的辦法,拿著大家的月例放高利貸,這些在封建社會都是可以治罪的罪狀。果然,在導致賈府被查抄的緣由中,有一大款就是賈珍強占良民妻女為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為的是姓張的曾告過。這事雖掛在賈珍頭上,其實就是鳳姐計害尤二姐一事,罪魁禍首主要是她。這一點鳳姐自己心里最清楚,她曾對平兒說過:“恍惚聽得那邊珍大爺的事說是強占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里頭,你想想還有誰。若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怎樣見人。”
不僅查抄的緣由因她而起——起碼她在這中間負有很大的罪責,而且查抄過程中在鳳姐房內抄出的兩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更成了賈府違例取利的重要罪證。這一點連有心偏袒賈府的王爺也難掩過,問賈政道:“所抄家資內有借券,實系盤剝,究是誰行的?”“獨是借券想個什么法兒才好。”此事鬧得賈政也埋怨賈璉夫婦不知好歹,如今鬧出放賬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鳳姐知道眾人必抱怨她,因為“雖說事是外頭鬧的,我若不貪財,如今也沒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如今落在人后頭”。從此羞慚成病,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威風。
王熙鳳由于謀害人命和貪財,給家族帶來了災禍,而她平時對下人本就苛刻刻毒,因此她一旦力詘失勢,眾人便作踐起她來,以至一個小丫頭竟敢當著她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二奶奶在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說,里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幾句話說得鳳姐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昏暈了過去。最后,被冤魂纏繞得不得安寧,一命嗚呼。
關于鳳姐的最后結局,現續書是寫她被冤魂所纏而死,死前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這是呼應第五回金陵十二釵正冊的描寫。冊中畫鳳姐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關于鳳姐的最后結局,就隱寓在這首判詞內,其中關鍵是“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句。這句謎語式的詩比較含混,可以有各種理解,現有的說法就有十數種之多。流行的說法是,這句詩代表了鳳姐和賈璉關系的三個階段: 開始是順從,繼而是使令,最后是被休。舊社會丈夫離棄妻子,把妻子趕回娘家叫做休。這是舊時妻子很不光彩的一種結局。看來,鳳姐最后得到的正是這樣一種不光彩的結局。根據脂硯齋等人評語透露的有關線索,賈府“事敗抄沒”后,鳳姐還曾一度被捕下獄,后來有獄神廟一大回文字。以后“身微運蹇”,以至執帚“掃雪”,終至于被賈璉休棄,“回首慘痛”,“短命”而死。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鳳姐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家庭的悲劇和社會的悲劇。歷史的辯證法就是這樣嚴酷無情: 聰明反為聰明誤,一切以損人開始的人,最終以害己而告終。《紅樓夢》里的王熙鳳是如此,生活中的王熙鳳又何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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