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琵琶記》的流傳和現行本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南宋詩人陸游的這道《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詩,表明了南戲《琵琶記》的前身,源于村鎮的說唱。原始作者不知是誰,諒不止一人。滿村來聽,諒必流行而不是冷僻的故事。村民愛聽,也必是和他們有關的故事。自從戰國爭雄,堵塞人才的貴族世襲為時勢所迫,不得不向布衣卿相交出地盤,使極少數的平民得到上升為官僚的機會,富貴易妻就成了農村色彩的典型悲劇。在君子之譯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的時勢下,哪一家地主的祖先不是農民?日本有萬世一系的天皇,全球無萬世一系的地主,封建意識的某些部分實際有全民性。民間故事,包括里面的封建意識,都不是士大夫的專利品。《琵琶記》充滿了封建意識乃歷史的必然。本文對此不予討論。
“是非誰管”云云表明當時的說唱多有虛構。對此概不考證是民間文學的特色,所以諸葛亮明明比周瑜小六歲,卻在戲臺上永遠作老生。《琵琶記》更厲害。三國戲起碼沒有叫諸葛亮去陳州放糧打龍袍,《琵琶記》卻叫東漢的人做南宋的事,什么蔡中郎(名邕字伯喈)有其人無其事更別提了。我們知道,東漢士人入仕,以鄉舉里選為主,雖有金殿對策和限年考試,仍回別于唐宋·科舉之名始于隋,狀元之名始于唐,東漢哪有槐花黃,舉子(舉人)忙那樣的趕考呢?樞密之官始于宋,而向牛太師家求婚遭到拒絕的,有一個是樞密。規奴、訓女兩出戲表示女人不得出閨門,那也是宋人的口吻。唐以前則是“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公主后妃在內的。這在民間傳唱可以無人過問,若不是改編而是自撰,這樣驢唇不對馬嘴是貽笑大方的。還有很多傳說,謂《琵琶記》影射某某,誰能證實呢?優秀的民間文學,卓越的專家寫定,誰來鉆牛角呢?本文對此也不討論。
早期的說唱段子《趙貞女》在流傳中演變,到元末由高明(字則誠,現在都知道高則誠)寫成琵琶記,屬于南戲。高氏死于明朝建立前九年。到明朝中葉昆曲興起,《琵琶記》作為昆曲來演唱,見重于藝林。由村頭到世林,歷經眾手,本色未全泯滅,高氏之功居多,因他不把《琵琶記》寫成文縐縐的東西,很多地方,甚至你若不知曲律,連哪兒是曲詞、哪兒是道白都辨不出來。典故用得極少,更顯出白描的工力,非文縐縐者所能望其項背。可惜宋、元舊本都已失傳,我們只能從后來的敘錄和校勘,略知一二。總的說來,原來是報應戲,現在是團圓戲;原來趙五娘不幸,被馬蹄踏死,蔡伯喈遭報,被霹雷擊斃,現在趙五娘得了封諾,蔡伯喈升任中郎將,一門旌表,皆大歡喜。改編的路線主要是蔡伯喈由白變紅(未能全紅),但這是不是高則誠的主意,即或是的話,是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不可輕斷。俞平伯先生談《琵琶記》指出:“從發展上看,它不是一個整體,過去有宋、元的舊本,而舊本究竟怎樣,我們沒有見過……我們不知道哪部分是高則誠創造的,哪部分是原有的。因此對里面不一致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一個本子的毛病,還是兩個本子的矛盾。”(《論詩詞曲雜著談<琵琶記>》,上海古籍出版社)舊戲這般流傳,我們見怪不怪,因為統治者把它看作不登大雅之堂。包羅古今的《四庫全書》對它只字不收,難怪其著作權無人過問,作者自己也不汲汲于署名。高則誠總算署了一署,那明朝毛晉精選的《六十種曲》全是不朽之作,還有十一種是無名氏作的哩。對于這些問題,本辭典以欣賞為要務,本文也就不準備討論了。
雖說舊本佚失,可是今天流行在各界的本子,據張憲文同志查考,仍有二十七種之多。筆者身在天津,未遑遠索,僅就手邊所能看到的,劉世桁刻,陳繼儒批的暖紅室刻本,上海朝陽書莊據曲師殷淮深提供而印行的《琵琶全記曲譜》,來寫本文。關于劉本,冒廣生《戲言》以為“《琵琶記》世無善本,余同年劉聚卿獲陳眉公批本,仿冰絲館刻《還魂記》式刻之后附陳眉公釋義二卷。其后又假得‘士禮居’藏元刻巾箱本,手自校勘成《扎記》二卷,用功至勤,當為世間《琵琶記》第一善本”。以彼為據,冀無大謬而已。
[二]愛和貪不并存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搞環境的人都知道,大水有自凈力。《琵琶記》的主題思想,不管作者自己怎么看,客觀上不啻說,封建制度是失去自凈力的死水。它獎孝懲淫,該說不錯,開科取士,無可厚非,可是前者遵循的正確的愛,被后者養成的合法的貪淘空了。封建制度所標榜的以孝治天下,敵不住功名富貴的腐蝕,它所向往的夫義妻賢、相敬相愛,撥不開光宗耀祖是為大孝的一片叫喊。后者有的是外衣,有的是歪理,撕破這外衣,戳穿這歪理,是高則誠給自己規定的任務,但由于歷史的局限,他可能不太自覺,不可能找出病根。情節大致如下:
東漢末年,陳留郡(在今豫東)有個儒生蔡邕字伯喈(有其人,無其事)年少新婚。妻趙五娘過門才兩月,恩愛正濃,卻遇上黃榜招賢,伯喈要進京趕考。伯喈之父蔡倫逼兒子去趕考。由于朝廷獎孝,伯喈竭力推托,口口聲聲舍不得爹娘。我們知道,漢朝獎孝從皇帝開始,“不孝者不可以奉宗廟”,霍光曾以此為由,廢掉昌邑王的帝位。皇帝死了,廟號必須安上“孝”字。劇中伯喈反復推辭,都是洗刷自己,刷不凈不能往上爬。同時有個公孫瓚,《三國演義》里有他一個角色的,就是為老師服喪,三年不謀一官半職,終于聲名大噪,大得舉薦的。不看清這一點,以為作者專給伯喈擦粉,實乃誤解。伯喈之母反對逼兒子,替兒子的推辭幫腔,而伯喈沒有一句謝幫的話,故知作者之筆寫蔡母如傻瓜也。作者安排他們話逼話,話趕話,逼來趕去,伯喈迸出兩句實話:
萬一有些差池,一來人道孩兒不孝,拋了爹娘去取功名,二來人道。爹爹所見不達,只有一子叫他遠離。
好一個“人道”,敢情伯喈所怕的不過那些流言蜚語。陳眉公批曰:“父逼母解雖是,然今日不肯去,他口不肯歸,也似有些嫌疑。”其實妙就妙在輕輕留下這一嫌疑,寓重撻于輕鞭。《紅樓夢》對賈政的鞭撻也是這樣。高前曹后,曹是不是從高受到啟發?
名利場中無獨有偶,不是財迷、官迷的人也可能走在相同的路上,因為歷史條件是一視同仁的。正當蔡家父逼母解,各執一端,老頭難以強制的時候,來了張廣才。他心地善良,卻只認得“男兒漢有凌云志氣,何必苦恁淹留,你此回不去,可不干費了十載青燈,枉捱過半世黃

再從安排角色的構思上說,張廣才這個角色也不可缺少。他在什么場合出現,有機動性。別的角色不行,譬如伯喈捧觴上壽,趙五娘不可能不在旁邊。蔡倫逼兒子去趕考,兒子推辭,作者不能安排五娘插嘴,因為舊社會作兒媳的不能隨便插嘴。然而她在場,蔡倫的粗話說不出口,作者只得安排張廣才在此出現,蔡倫才能以答廣才為由,說出那句他憋著要說,說出來又怕丟盡身分的話——“他戀著被窩中恩愛,舍不得向海角天涯。”這兩句又很關緊要,使五娘不便力阻伯喈外出的正是這兩句。于是伏下了“囑別”一出中的對話:
(正旦)如今公婆在那里?
(小生)在堂上。
(正旦)既在堂上,和你同去說。
(小生)娘子請。
(正旦)官人情——哎!我不去了。
(小生)娘子為何欲行又止?
(正旦)我去說,公婆聽奴還好,
倘然不聽呵——唱:他只道我不賢要將伊迷戀。
這里不說“將你”而說“將伊”效她公爹的聲口,語氣逼真,行文簡煉。來龍去脈,句句合扣,可見張廣才這角色不是臨時搭配的。
處境最難的是趙五娘。她知道伯喈的弱點,也不以他的背親求官為然。她愛伯喈,伯喈是她終身的依靠,卻不能不放伯喈走,也不能公然聲稱伯喈的弱點,只能在臨別囑咐中隱約指出。她滿肚子的委屈說不出口。為了伯喈,卻不免輕輕地提醒一下,乃是以輕為重,更使人感到悲劇的來臨。作者巨筆如椽,讀者只覺得輕如羽毛。請看《南浦》一出里趙五娘的唱詞:
儒衣才換青,快著舊鞭,早辦回程。怕十里紅樓休戀著娉婷。叮嚀,不念我芙蓉帳冷,也思親桑榆暮景。頻囑咐,知他記否,空自語惺惺
曲牌是〔尾犯序〕。襯字很少,只用四個,以便曼聲緩唱,悠揚宛轉,透露出委屈難訴的柔腸。文字全用白描,平民著青衣算不得典故,桑榆指晚年,也是極其通俗的典故。“十里”云云,可以說他脫胎于張藉的“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樓上望神仙(妓女)”,也可以說他脫胎于蘇軾的“一色杏花紅十里,新郎君去馬如飛”,脫胎不等于用典,總之很少雕琢。寥寥數行,那拋妻背親的陰影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悲劇不在號啕大哭,而在“歸家只恐傷親意,擱淚汪汪不敢流”。字字應驗,句句應驗,卻只好吞聲入肚。惜別是常情常理,算不得悲劇,悲劇氣氛從這吞聲入肚開始。于是以愛和貪的不能并存為原點,以命運為縱軸,以世路為橫軸,在封建制度不準任何成員出格的圖式上,悲劇一出連一出地寫出來了。一個善良無辜的女子的哀哀無告,一筆連一筆地活起來了。多少個光明的尾巴也不能從人的心弦上抹掉她了。直接訴諸心腸的悲劇是不待渲染而后成的。
伯喈臨走說了些安慰五娘的話,真的占幾成,誰也不知道,但五娘不說伯喈薄情(最后伯喈全盤暴露,五娘才在牛氏面前用了“薄倖”兩字),反而替他辯護說:“蔡郎飽學眾皆知,甘分(去聲)庭前戲彩衣。一旦高堂難拒命,含悲掩淚赴春闈(考場)”對自己只說:“妾意君情,一旦如朝露,君行萬里途,妾心萬般苦”。使我們不禁聯想到那《紅樓夢》里,林代(俞平伯先生曾對我說,黛玉原來是代玉的意思)玉私自說寶玉狠心短命,“短命”一詞剛要出口又咽回去了。本來就不是當面鑼、對面鼓,而是自言自語嘛。何等深情密意啊。但五娘終不免有些預感——誰都瞞的了,唯獨真正的情人瞞不了,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就是那樣描寫的。因此她唱道:“倩著誰人傳與我的兒夫:‘你身上青云,只怕親歸黃土,我臨別也曾多囑咐,嗏,那些個意孜孜,只怕十里紅樓,念戀著人豪富……”。并且曲中指明,屈指半載,文場選士已完而伯喈杳無音信。可憐她的癡心癡腸使她”俺這里自支吾,休得污了他的名兒,左右與他相會護”。慈母為孩子遮掩,愛妻為丈夫遮掩,千古一轍,看戲到此,誰不心酸?
伯喈去后當地發生饑荒。這當然和伯喈的離家沒有因果關系。伯喈只能給親人以安慰,物質上的災難無法減輕。兩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誰能保證不死?饑荒作為悲劇的因素,比重很低,但看戲人的感受,似乎伯喈不走,什么都不會發生似的。這就是悲劇的感染力足以繞過邏輯。換句話說,伯喈在家,大伙一齊啃樹皮,《琵琶記》就出不來,所有可歌可泣之處全都無影無蹤了。沒有悲劇就沒有教訓。非洲今日不知一天餓死多少人,尤以埃塞俄比亞為然,只要寫不進悲劇,最多不過歌星慨捐,連臺義演罷了,是歌星只怕沒有戲,戲不怕沒有歌星也。因此,作者不得不全力以赴地描寫五娘的善良。此角不活,全記便一無感染。五娘給公婆熬粥,自己吞咽糖秕。婆婆不信,奪過她私藏的東西一看,頓時哭倒在地,心痛而亡。蔡倫也因向兒媳下拜不成,反致跌倒而病發。這樣極力反襯五娘的自我犧牲,還不算尖端。最尖端的是五娘勸架。蔡倫逼兒趕考,蔡母始終反對,如今相互埋怨,蔡母把老頭叫做老賊,五娘苦苦哀求二老不要再自添苦惱。她不顧自己多么痛苦,還要減輕別人的痛苦,不顧自己的天倫遭到蔑視,還要維護別人的天倫。天倫是一種價值。人的價值取決于他自己對價值的看法。關鍵所在必為尖端。換個別人,起碼置之不理,因為兩個老東西所爭吵的,恰恰就在當初我的天倫之樂遭到蔑視的地方。這才是五娘的形象。公婆死后,五娘剪發叫賣,想換幾個錢埋葬老人,無人收買。張廣才捐款相助,五娘對他哀哀地說:“只恐奴身死也,恐奴身死也沒人埋。
公公(指廣才)!誰還你恩債?”何等誠摯,又何等酸楚。故李卓吾批曰:“如今恩債都不還了,五娘子你不要癡。”以癡心贊五娘,而以世人都不還債相襯,得亂世佳人的神髓點。又如陰兵造墳(虛寫,后面張廣才的小二有句話:那鬼是我扮的),無非是暗中指斥沒人同情五娘。大家都自顧不暇,起碼她的娘家人得來看看吧。這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借此點破那情薄如紙的世道,越發顯得五娘的仁愛如蓮花出自淤泥。明乎此,就不會對趙五娘身上所擔負的封建禮教喋喋不休了。
張廣才是唯一的朋友有信,急難相助的善人。當里正搶糧,五娘無力奪回時,他撥出自己口糧的一半,派人替五娘拿回家去。后又幫她料理公婆地喪葬。資助五娘遠路尋夫的盤纏的也是他。最后,掃松下書,劇中還要借他的口痛罵伯喈。《描容》一出,寫五娘不忘公婆,獨力描成遺像,隨身攜帶,萬一找到丈夫,便以此像激發他的天良。五娘說:“我如今只得扮作道姑模樣,將這琵琶做個行頭,一路上唱幾個行孝曲兒,抄化(化緣)前去,恰似叫化一般。”五娘挾著琵琶行乞,萬里尋夫,張廣才為她送行,實際上起到控訴社會的作用。中間穿插“拐兒紿誤”,假造蔡老頭的親筆信,使伯喈誤認父母還在等事,表面上為伯喈不回家奔喪開脫,實際上安排五娘在牛府重逢時,一起看到牛氏,才能使兩個善良的女子互相體諒,以成團圓之局。若伯喈出京,與五娘錯行,戲就不好寫了。
關鍵在于構思,也不能缺少文筆。作者的構思始終不離五娘得到的同情大大少于她所應獲得的同情而她矢志不渝這一點。換句話說,《琵琶記》寫愛情的特點,是愛與善對封建制度的聯合控訴。為了直訴人心,作者定策不用文縐縐的筆墨,而出之以白描。例如寫蔡倫將死時的《湯藥》一出。有一段曲、白如下:
外(蔡倫):媳婦! 〔唱青歌幾〕我三年謝得你相奉事,只恨我當初把你相擔誤。天哪,我待欲報你的深恩,待來生我做你的媳婦。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趙五娘辛勤婦。
旦(五娘):我一怨,倘公公死后有誰來祀,二怨你有孩兒不得相看顧,三怨你三年間沒一個飽暖的日子。三載相著甘共苦,一朝分別難同死。
外:媳婦,我死呵,你將我骨頭休埋在土。
旦白:呀,公公百歲后,不埋在土卻放在那里?
外白:媳婦,都是我當初不合教孩兒出去,誤得你恁的受苦。
外唱:我甘受責罰,任取尸骸露。
旦白:公公你休這般說,被人談笑。
外白:媳婦,不笑著你——
〔唱〕留與旁人道蔡伯喈不葬親父。
像這樣曲白不分的寫法,實屬難能,故李卓吾批曰:“曲與白竟至此乎!我不知其曲與白也。但見蔡公在床,五娘在側,啼:哭哭而已。神哉,技至此乎!”
再如《乞丐尋夫》一出,張廣才叮囑五娘的話:……五娘子你去京城須仔細。逢人下氣問虛實。若見蔡郎慢說千般若,只把琵琶語句訴原因,未可便說(你是)他妻子,未可便說喪雙親,未可便說裙包土,未可便說剪香云。若得蔡郎思故舊,可憐張老一親鄰。我今年已七十歲,比你公公少一旬。你去時猶有張老來相送,你回時不知張老死和存。我送你去呵,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雖是道白,卻似韻語,說它像詩又與口語無別,全然融合無間了。類似者甚多,不再列舉。
〔三〕悲劇的形成和光明的尾巴
蔡伯喈離家進京,來到考場。考場設在禮部,有主考官一人,考生二人。作者故意把這隆重的場所,寫得如同兒戲。戲臺上僅有的兩名考生,一是蔡邕,一是落得喜。整個考試笑話百出,令人噴飯。歷史上當然沒有這樣的考試,但這是有血有肉的嘲弄,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無人不以為然。主考一上場就出洋相。他高聲宣布:“下官是個風流試官,第一場要作對(聯),第二場要猜謎,第三場要唱曲。”蔡員外急得拚老命,張老漢幫腔,用盡臭腐之言,伯喈暗地盤算,寢食不安,到頭來敢情是個猜謎、唱曲、跟小書僮一樣對個分文不值的對子的破狀元。這就把張、蔡二老引經據典,搬出孔圣人來,幾乎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一下子都變成了笑料。主考本身是個大草包,出的題目說得粗些,叫做狗屁不值,居然從這兒跑出狀元來,作者罵世,可謂痛快淋漓,到此無以復加。主考出上聯:“毛詩三百篇”,落得喜對下聯:“還有十一篇”。驢唇不對馬嘴,丑角打諢姑且不論。伯喈以:“日出海桃球”對主考大人的“星移天放彈”,不也是打油詩對打油詩嗎?下面主考唱曲云:“長安富貴真罕有,食味皆山獸,熊掌紫駝峰,四座馨香透。”叫:“蔡邕接唱。”伯喈應聲曰:“把與試官來下酒。”只有他自己不笑掉門牙。最妙的還得看下面。主考喊:“落得喜過來,我還唱支曲兒,你接末句:‘看你胸中何所有,一袋腌臜臭,若還放出來,見者都奔走。’你接唱來。”落得喜就把剛才蔡邕那句接上,把臭矢溺給考官下酒吧。結果當然被考官下令打出場去。如果有的看戲人被前面的臭腐言語,憋得喘不過氣來,這一下可就大大的痛快一場,豎起大姆指啦!結果是伯喈得到主考大人的賞識“你才高學博,超出等倫,我就保奏朝廷,取你為頭名狀元。”一步登天了。我確信,如果《琵琶記》佚失,別的都有人擬,唯獨這一出這樣寫,作夢也想不到,管保誰也擬不出來的了。
下面寫牛太師逼婚,他說:“昨日入朝,圣上問我:你女兒曾有婚配否?我回奏說尚未婚配,圣上道:既未婚配,那新科狀元蔡邕才貌雙全,朕馬你主婚,你可招他為婿。我奉圣旨就謝了恩”云云。畢竟這是編劇,誰也不問皇上哪有閑工夫詢問臣下的家事,正如誰也不問蔡員外年已八十有二,兒子卻剛到婚齡,哪兒來的那么幼小的獨子(老婆兒絕經后再生子,十億人中只有一個,見報)。太師逼婚,太師女兒不愿,這一筆必不可少。至于蔡邕的假推辭,作者的點睛之筆不易看出,卻在那《辭朝》一出的〔歇拍〕里。開頭就是“不告父母,怎諧匹配”,末了又說“望陛下特憫微臣之志,遣臣歸得侍雙親”。伯喈既然飽學,當然知道舜之不告而娶,賴有君命的典故(本文不作考證,只需指出他用不著靠父母,朱熹《四書集注》曰:“以君詔之而已”),君命大于父命,誰人不知,他只字不提五娘,蓋一提五娘,事情就要告吹。這是所謂的春秋誅心的點睛之筆,讀者切勿錯過。
下面《請郎》、《花燭》,作者故意往庸俗里寫,所以沒有動人的文字,只有一句點睛之筆,即伯喈參與在場“同唱”的“休戀故鄉生處好,受恩深處親骨肉,”受誰的恩就是誰的骨肉,有奶便是娘啊。
《賞荷》一出原名《琴訴荷池》,為劉本第二十二出,居卷下之首,是劇情的轉折點。在作者筆下,伯喈這個角色的心情始終是矛盾的。他高攀貴府,成了太師爺的乘龍快婿,可謂志得意滿,但他的良心難以全盤覆滅,背親拋妻的丑事也難以終身掩蓋,不得不百計千方地設法彌縫。恰巧消夏賞荷,牛氏夫人要他演奏琴曲。他便借此機會,暗吐愁情。牛民點的是《風入松》,他故意錯彈了《思歸引》。“一別家鄉遠,思親淚暗彈”,不止這詞兒來的古怪,他的解釋更驢唇不對馬嘴;問的是你為何彈起《思歸引》來,答的是在家彈慣舊弦,這新弦彈不慣。牛氏說“何不撇了新弦,重整舊弦”,他說:“新舊二弦都撇不下”。封建社會里琴瑟喻夫妻,誰不知道,所以牛氏立即質問他“敢是心變了”。讀者到此,料想馬上攤牌,作者卻用酒宴之詞擱開,稍作迂回,倍添姿致,且趁此加入寫景之筆曰:
新篁池閣,槐陰庭院,日永紅塵隔斷。碧欄桿外,寒飛漱玉清泉。只覺香肌無暑,素質生風,小簟瑯玕展。晝長人困也,好清閑,忽被棋聲驚晝眠。〔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嶮排佳宴,清世界,幾人見。
高則誠工于寫景,全劇所寫,并非只此一闋,但約舉此例,以見他筆調的疏朗,簡潔,似乎和劇情的纏綿、細密不一致,卻以其偶生別致,另有風味而引人入勝。且以“枕欹寒玉,扇動齊紈”引起哀傷之淚,蓋枕以放置而變寒,扇慮情好之不長。下闋仍寫消暑,再下闋〔節之高〕突然唱出西風驚秋之句,〔尾聲〕則以光陰如電,良宵漸闌,隱約地作出暗示。伯喈始終不敢攤牌,作者以此使劇情保持宛轉,前者合乎邏輯,后者合乎藝術的需要。此后伯喈偷寄家書,未得回音,事隔數出,才寫到牛氏盤夫,使伯喈吐露真情。引起牛氏諫父而父不聽。伯喈只得寬解牛氏說:“或者你爹爹也有回心轉意之時亦未可知”,劇情始終在宛轉中走向團圓的結局。
《盤夫》一出,原名《瞷問衷情》,寓究問于猜想,盡迂回之能事。后來京劇《四郎探母》頗有效顰之跡。如“楊延輝坐宮苑自思自嘆”的一段,便與此劇的“封書遠寄到親闈,又見關河朔雁飛,梧葉滿庭除,爭似我悶懷堆積”(曲牌是[菊花新])相似。又如“艷陽天…怎奈他鎮日里愁鎖眉尖”一段,又與此劇的“綠鬢仙郎,懶拈花弄柳,勸酒持觴,眉顰知有恨,何事苦相防”(曲牌是〔意難忘〕)相似。至于鐵扇公主兩次三番的錯猜,和此劇簡直如出一轍。此劇〔紅納襖〕第三闋云:
莫不是丈人行氣乖?
莫不是妾跟前缺管待?
莫不是畫堂中少了三千客?
莫不是繡屏前少了十二釵?
這意兒教人怎猜?
這話兒教人怎解?
我今番猜著你了,敢則是楚館秦樓有個得意人兒也悶懨懨常掛懷?
但此劇勝過《四郎探母》之處在于最后一問還不曾一猜就著,還要宛轉到底。伯喈的答話是先叫一聲“夫人”,再說明“不是”。以下的唱白是:
〔紅納襖〕有個人人在天一涯。天哪,我不能夠見她,只落得膾銷紅,眉鎖黛——我道什么來,可知哩——不是,我本是傷秋宋玉無聊賴,有甚心情去戀著閑楚臺——相公你有什么事,明說與奴家知道——夫人,三分話兒只恁猜,一片心兒直恁解——你有話如何不對我說?——罷、罷,夫人你休纏得我無言,若還提起那籌兒也撲簌簌淚滿腮。
下面作者安排伯喈自言自語,并寫牛氏“虛下潛聽”,才徹底弄清伯喈的想法是“我待將此事和他說,他也肯教我回去,只是她的爹爹若知我有媳婦在家,如何肯放我回去?不如姑且隱忍,待改日求一鄉郡除授,那時卻回去見雙親便了。”這里是作者的虛筆,甚至是敗筆,因為不管伯喈辭婚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他不敢騙婚,怎能說“若知我有媳婦在家”呢?可能這是高則誠改編舊本留下的漏洞吧。
《遺像》一出,寫五娘在路上臨時掛起公婆遺像,正在拜祝之間,被伯喈的狀元車馬沖散,那畫像落在伯喈手中。五娘后來得知,打算往牛府去,以抄化(化緣)為名,設法尋夫。恰好牛氏既已說服父親,遣使接伯喈的父母妻子,便派人出去尋幾個“精細婦人”伺候蔡家來人。于是引起《廓會》一出,約略如下:
(末)啟夫人,精細婦人沒有,有一道姑在外。
(旦)道姑么,著她進來。
……
(正旦)聞知夫人好善,特來抄化。
(旦)你有甚本事?來此抄化?
(正旦)貧道不敢夸口,大則琴棋書畫,小則女工針黹,次則飲食肴饌,頗諳一二。
牛氏見“道姑”能干,想留府使喚,問知“在嫁出家”又覺府中不便收留。五娘只得說明自己正在尋夫,但不敢道破,只說丈夫姓祭名白皆,人人都說在貴府廓下。牛府當然查無此人。五娘情急啼哭。牛氏心軟,便說:
(旦)咳,可憐道姑你也不須啼哭,可住在我府中,待我著院子到街坊上尋取你丈夫,意下如何?
(正旦)若得如此,再造之恩也。
(旦)你可換了衣妝。
(正旦)貧道不敢換。
(旦)為何?
(正旦)貧道有一十二年大寺在身。
(旦)大孝不過三年,那有一十二年?
(正旦)夫人有所不知。貧道公服三年婆服三年
(旦)也只得六年啊?
(正旦)我那薄幸兒夫,久留都下,一去竟不回。代戴六年,共一十二年。
(旦)天下有這等行孝的婦人。雖然如此,怎奈我家老相公,最嫌人這般打扮,你可略之換些縞素吧?
(正旦)謹依夫人慈命。
以下在摸妝時五娘和牛氏互相問答,弄清原委,最后五娘冒險陳明:
唱〔啄木兒〕錯中錯,訛上訛,呀啐,只管在鬼門前空占卦。夫人若要識蔡伯喈的妻房——
(旦)如今在那里?
(正旦)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目前。
(旦)我如今要去見她。
(正旦)夫人真個要見她?
(旦)真個!
(正旦)果然?
(旦)果然要見。
(正旦)啊呀夫人啊。
唱:奴家便是無差。〔旦唱〕果然是你非謊詐。阿呀姐姐啊,原來為我遭折挫,為我受波喳,教伊怨我,我去怨爹差。
二人互拜后旦唱〔黃鶯兒〕:“和你一樣做渾家,我安然你受禍,你名為孝婦,我被旁人罵。”(正旦白)怎敢罵夫人。〔旦連唱〕“公死為我,婆死為我,情愿把你孝衣穿著,我把濃妝罷。”(合唱)“事多磨、冤家,到此逃不得這波喳”。正旦唱〔前腔〕:“他當年也是沒奈何,被強將來赴選科,為辭爹不肯聽他話,姐姐啊他為辭官不可,辭婚不準,只為三不從做成災禍天來大。”〔合唱〕“事多磨,相逢到此逃不得這波喳。”
這一出文筆特別細膩,可以比作畫家的工筆畫。作者對五娘和牛氏都作了入木三分的心理描寫。五娘的有些話不能當面說出,有如旁白。其正當面說出的,十二年大孝的答話,分明要逗出牛氏的究問,與其說是問答,不如說她是察言觀色,暗地里估算牛氏的秉性為人,以便應對得宜,能和女主人的心理碰上鎖簧。這里用軟頓挫來描寫五娘宛轉難伸的心理動態,實際上是高則誠反用了《戰國策》“唐且(瞧)不辱使命”一章末段的硬頓挫。那里從唐且用最最輕蔑的口吻說出的“此庸夫之怒耳,非士之怒也”一句撇開,到最后唐且挺劍而起,秦王長跽(其實從盤坐挺起身來)而謝,一步逼一步,一字逼一字,劍在鞘中,冷逼鞘外,紙上似有嚓、嚓之聲,真乃千古奇文;而高則誠給它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變化如龍的本領,實際是鐵杵磨成繡花針的工夫。當然,牛氏也在忖度五娘,不便匆促表態,毋庸再論。
有人覺得相府千金的牛氏,豈能容納五娘?不如《鍘美案》合理。其實,高則誠并非杜撰。請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晉)文公妻(動詞)趙衰,生原同,屏括,樓嬰。趙姬(文公女,趙衰妻)請逆(迎)盾(趙衰原配的兒子)與其母(狄人,趙衰原配)。子余(趙衰字)辭(不敢接回原配)。姬曰:“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必逆之(趙姬)。”固請,(文公)許之。(狄女)來。(趙姬)以盾為才,固請于(文)公,以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狄女,趙衰原配之名)為內子(正房)而已下之(自己甘當次位)。
這是有根有據的史實。就拿五娘來說,她所做的符合封建道德的標準,即使就維護封建統治的需要來說,也不能無故把五娘打成侍妾。春秋五霜之首齊桓公,大會諸候的盟誓,有一條叫“無(勿)以妾為妻”,乃維護封建秩序所必不可少的一條。牛太師也不能不維護本階級的利益,所以作者這樣安排是有道理的,不是妄圖美化。取法于《左傳》,以高則誠之才也不難做到。
以后《書館相逢》,本劇已至強弩之末,雷擊泄憤和旌表圓場都不相宜,且無愛情故事可說。差強人意的描寫只有牛氏測驗伯喈的一段如下:
(旦)相公,似你這般腰(名詞用作動詞)金衣紫,假如有糟糠之婦,丑貌藍縷之妻到來,可(豈)不玷辱了,也只索(能)休了啊。
(小生)夫人,你說那里話,縱然他貌丑藍縷,終是我的妻房。
(旦)心中忖料,量不是薄情分曉(估量他還不是那樣薄情,這一點已經分曉了)。相公,管教你夫婦會合在今朝。伊家枉然焦(故意說伊不用“你”字,有似旁白,以示無須和他說),只怕你哭聲漸高。
(同唱) 〔尾聲〕:啊呀,幾年分別無音耗,千山萬水迢遙,只為三不從生出這禍苗。
看起來伯喈還有點良心,其實分文不值。他妻子不得不替他辯護,一個說“不是薄情”,一個說“只為三不從”,即一不從,蔡老頭不從兒子的勸說,二不從,牛太師不從伯喈的辭婚,三不從,皇上不從伯喈的辭官。目前三不從已經過去,這順水推舟的人情能值一文錢嗎?至于三不從的看法也因人而異。俞平伯先生主張:“《琵琶記》雖然結尾有個大團圓,但全面充滿了悲劇氣氛,是很凄慘的。關于‘一門旌表’,在昆曲里就沒看到演過,只演到‘書館’為止……《琵琶記》作者用三不從來控訴封建統治者……說明了蔡伯喈的負心是封建制度造成的……我認為在陳世美,王十朋以外,還可以有蔡伯喈這樣類型的人物。”另外,鑒于劇中伯喈的裝腔做勢,陳繼儒的罵在包藏說也可以參照,他批《掃松》一出曰:“全傳都是罵,馀俱包藏,此獨真罵。”實際上,寫伯喈不辭婚,不如假惺惺:的辭婚更真切,因為騙婚一旦察出就不可收拾,而伯喈非賭棍一流。至于還鄉守墓,三年期滿,大獲旌表因屬庸俗之極,但死的留下長恨,活的遷就現實,連伯喈頭上的愁云也不因旌表而消除,可謂團而不圓。在舊戲的大團圓里,這也是相當特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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