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劉晨、阮肇二人同去天臺山采藥,在路迷食盡之時得遇兩位仙女,并且留他二人成了親。過了一段時間,劉阮二人急切求歸,返家后只見物事全非,始知已逾數世。及重返天臺再尋二仙女,不得;后二人亦失所在。
這就是最早見于東晉人葛洪所撰的《神仙傳》中劉阮天臺遇仙女的故事。這個美麗而神奇的故事,深受人們的注意和喜愛。或收錄在著述中,或寫成小說,或寫成詩歌、或寫成戲劇,人們把自己的理想、追求、苦樂,都寄寓其中,譜成了人類社會愛情生活的一支支奏鳴曲,匯成了美麗動人的樂章。人們從這一系列的愛情之歌中,受到些感染、引起些思索。
一、令人神馳的故事
繼葛洪的《神仙傳》之后,南朝劉義慶所撰的《幽冥錄》、宋代李昉等撰的《太平廣記》,宋代皇都風月主人編的《綠窗新話》和宋代羅燁編的《醉翁談錄》等,都收有這個故事,文字大有差異,但基本情節還是較為一致的。這些劉阮故事,都屬于筆記小說。筆記小說還只是小說的雛形,但也不乏寫得情節完整、形象生動的好作品。下面,我們就讀一讀較有代表性的、出于《幽冥錄》的《劉晨阮肇》吧:
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糧乏盡,饑餒殆死。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而絕巖邃澗,永無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數枚,而饑止體充。復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見蕪菁葉從山

有二女子,姿質妙絕,見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問所失流杯來。”晨、肇既不識之,緣二女便呼其名,如似有舊,乃相見欣喜。問:“來何晚耶?”因邀還家。其家筒瓦屋。南壁及東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絳羅帳,帳角懸鈴,金銀交錯。床頭各有十侍婢。敕云:“劉、阮二郎,經涉山岨,向雖得瓊實,猶尚虛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畢,行酒。有一群女來,各持三五桃,笑而言:“賀汝婿來。”酒酣作樂,劉、阮欣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
十日后,欲求還去,女云:“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欲還耶?”遂停半年。氣候草木是春時,百鳥啼鳴,更懷悲思,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遂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奏樂,共送劉、阮,指示還路。
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復去,不知何所。(見江西人民出版社版《歷代筆記小說選》)
其他筆記小說集中的這個故事,如《太平廣記》中的《天臺二女》、《綠窗新話》中的《劉阮遇天臺女仙》等,都沒有交代故事發生的時代。從這個故事見錄于著述的時間看,劉義慶這篇小說所寫的“漢明帝永平五年”,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大致應是產生于東漢初期的動亂社會,或者是作者有意對當時社會有所折射,所以才寫得如此確鑿。
動亂的社會,對任何時代的人民大眾都只能是災難禍患。古往今來,少數權力欲、統治欲極強的人,為了一已之私而愚弄、利用人民群眾為之拚命、流血,最后則在人民的尸骨上建宮立殿,用人民的血淚當酒作肴,人民大眾永遠都是最可憐的。安定的生活,幸福的愛情,只能是他們的理想與夢幻。劉晨阮肇既系東漢初期的人,說他們身處亂世是有根據的了。他們進山采藥,即使不是隱士的遁跡山林,也絕不會是忙于社會事務的在朝者所能有的行為。采藥者,不為長生不老,也為療疾醫病。他們二人竟遭了不幸:迷路絕糧,饑餒殆死。得遇仙女,不但絕處逢生,而且得結良緣,可謂從地獄邊上登至了天堂。讀者也為他們的美滿結合而高興,甚至有些艷羨。然而,幸福并不長久,劉阮的“求歸甚苦”,仙女的送行,竟聚而復散,得而復失。又可嘆二人“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結果是“忽復去,不知何所”,這個結局較之《綠窗新話》和《醉翁談錄》的劉阮欲再返仙女處而“尋山路不獲”的悲劇結局是含蓄一些,甚至也可以說有又入仙山的暗示,但終究還是令人茫然的,“不知何所”,總不會是可喜可賀的!看來,筆記小說中的劉阮故事,基本都是先喜后悲的。
這篇小說,基本上反映了人們對美好幸福的生活和愛情的向往,也間接的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黑暗。但為什么其結局又給人以悵惘和遺憾呢?不能不承認讀了這篇小說或產生讀罷陶潛《桃花源記》的近似心情與滋味。大概“塵緣難了”就是悲劇的根源吧!如果劉阮終不以人世為念、不苦苦求歸,當然不會演成悲劇了。悲是悲些、但卻又是真實可信的,因為它符合生活的實際。首先,在充滿剝削壓迫、征戰殺伐的悲慘世界上,幸福只能是短暫的,或是如夢如幻的;世外桃園,更屬無有。再者,真正能徹底、干凈地脫塵出世者,幾乎是古今未見。不是嗎,當現實實在難以使人保持隱忍的時候有些人、甚至許多人,都可能發出一些呼喊,甚至采取一些行動;然而,當權者只要稍加作姿弄態,哪怕是在猙獰面目上涂一點粉,就會使許許多多的人又抱有了希望和幻想,于是又舍不得與世決絕了。劉阮二人,既不是隱者,又不是權臣,只能算作得意于偶然的幸運兒了。易得則易失,更何況他們又不具仙風道骨,也只有落個茫無所之的下場了。
做為天臺二仙女,倒是應該肯定的中心人物。一些小說,題目就突出二女,可見二女地位之崇了。事實也是如此。這篇小說中,似乎一切都是由二女安排的。劉阮之迷路迷得奇,遇女遇得巧;見面直呼姓氏,當夜即成眷屬……,這一切都是典型的神意、是二仙女旨意。她們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兒!
她們是女性美、人性美、愛情美的結晶。她們愛得勇敢、愛得深摯、愛得細微、愛得久遠,她們是愛的典范!
她們是愛情的勇敢追求者。本來,愛別人和被人愛是天賦的權利。然而,多少人囿于戒律清規,屈于強權淫威而把愛的向往和追求埋葬,這樣的人活得委屈、死得冤枉!而天臺二女卻不然:什么天條上限,其力于我何有哉!她們來到人世,我自行素!一見劉阮,她們熱情相迎,親昵戲問,竟怨其來之晚!這火燙炙手的情焰,是那么的真、那么的切!盛情邀還又體貼入微款待,二女敕云:“劉、阮二郎,經涉山岨,向雖得瓊實,猶尚虛弊,可速作食。”真是關心備至。于是盡其所有,食以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等美食佳肴。劉阮甘美于口腹,更甘美于心田,所得所獲皆是二女拳拳兩顆心、殷殷一片情!至暮,二女“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竟以身相許!其實,這情之所至的真率行動,倒頗具男子氣魄!與其說“相許”,還不如說是“占有”!
然而,如果只知索取占有,二女也就不可愛了。劉阮“欲求還去”,女云:“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欲還耶?”這通情達理的挽留,不是私心重重而是情愛綿綿;劉、阮又“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寧肯犧牲幸福也不愿情郎獲罪,可見愛之深沉、愛之神圣。于是“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奏樂,共送劉、阮,指示還路。”愛得真愛得深,才會為愛做出犧牲。
天臺二女的愛情幸福,在小說中的為時是短暫的。劉、阮也許返山而覓仙蹤,但有無如前番的幸福相會,不得而知了。這迷茫的結局令人悵惘、但也更令人深思,這就是小說結尾的巧妙之處吧!
二、大可吟味的詩歌
劉晨阮肇故事本身就極富詩意,詩人們把它作為題材吟詠是極正常的了。歷來寫劉阮的詩很多,唐詩人曹唐的一組游仙詩倒獨具特色,而且明代王子一的雜劇《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竟直引其詩,為觀全貌,特錄曹詩以饗讀者:
劉晨阮肇游天臺
樹入天臺石路新,云和草靜迥無塵。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后身。往往雞鳴巖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劉阮洞中遇仙子
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云實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碧沙洞里乾坤別,紅樹枝前日月長。愿得花間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劉郎。
仙子送劉阮出洞
殷勤相送出天臺,仙境那能卻再來?云液既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花當洞口應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
仙子洞中有懷劉阮
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燈零落盡,此出無處訪劉郎。
劉阮再到天臺不復見仙子
再到天臺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笙歌寂寞閑深洞,云鶴蕭條絕舊鄰。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見《全唐詩》)
李白等詩人的游仙詩,往往全出于想象,或是想象所占比重極大。曹唐的這組游仙詩當然不乏想象,但卻是在已有故事的基礎上的想象。這組詩,不是敘事詩,而是詠事詩,是對故事情節的關鍵部分作感情的抒發,是典型的詠嘆調。當然,曹唐的游仙詩也同別的人寫游仙詩一樣,主要還是借以抒寫自己的情懷心志,這里不是研究曹唐,而是借其詩助我們進一步挖掘天臺二女或劉阮遇仙女的豐富內容,所以,就只能側重于劉阮與仙女了。
第一首寫世外桃源。山、樹、云、草等之靜與雞鳴犬吠之動活畫出令人目睹之而心慕之更身欲赴之的佳境,不管是有意問津的隱者,還是不期而遇的過客,都會產生驚喜與深愛之情。這首詩只起與丑惡作對比而引人入勝的作用,是劉阮遇仙故事的典型環境。
第二首,寫與仙女之會,但卻寫得極為高雅深蘊。前三聯著意于以景物烘托人物,尾聯寫對人仙之會的關切祝愿和欣悅。于世塵中忽逢世外桃源,桃源中又有仙女可遇,這實在是動亂時代人們的向往與追求。
第三首是許多作品中唯一集中筆力刻畫仙子內心世界的杰作。首聯寫盡依依難舍之情和永難重逢之苦,頷聯盡抒體貼之意和眷戀之情,頸聯表達旦旦信誓和惴惴不安,尾聯傾訴月圓人缺的無限惆悵。難得曹唐有如此真極、善極、美極的想象,詩人真是體貼入微,也許就是當事之人。否則,真難以寫出這令人陶醉的鐘情之美,這令人淚下的送別之歌。尾聯看似言淺而實意深,看似送郎去,實是望郎回,其情何癡!
第四首是寫多情仙子令人歌泣的長相思。可憐的仙子!無心琴瑟無心舞,有的只是一腔難為人知的哀怨。難耐這春宵寂寂,難尋那路徑茫茫;草兒空自碧,花兒空自香。人兒如同曉露風燈之零落,青春虛度、愁苦終生,此生實在無處再訪劉郎。
第五首,寫劉阮自飲自釀之苦酒,更寄寓對仙女的懷思與同情。劉阮有凡人的通病:易得之者不知珍惜,失卻之后才知可貴,但只能吃“后悔藥”了。不復見仙子,則所見一切都黯然失色了。而且,物是人非,那苦楚是可想而知的。盡管劉阮也是悲劇人物,但他們也是悲劇的制造者。從曹唐這五首詩來看,劉阮與仙女之分之別,還是同筆記小說一致的:既無外界干涉又無仙女心變,仍屬劉阮自釀苦酒。
曹唐的詩,既歌唱了劉阮天臺遇仙的美麗神奇故事,更歌唱了知情知愛的天臺仙女,對超凡出世的桃源生活深表艷羨與神往。但詩人是深知這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是可望可想而不可及的。所以,那詩中仙子、凡人的失落悵惘,也正是詩人內心感慨嘆惋的流露,似乎也不乏對世人的醒警!
世外桃源是美的,桃源仙子是美的,桃源生活是美的,但這一些又都是空幻的!這就是筆記小說和一些詠天臺二仙詩所要告訴世人的。表現了人們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對美好生活、幸福愛情的渴望,但更流露了好夢難成的哀愁深怨,這就是這些作品的主旨。
三、值得一賞的雜劇
到了雜劇作家筆下,劉阮故事不但情節更加豐富多彩,而且結局也都一反筆記小說之悲而為喜。以劉阮故事為題材寫成的雜劇,元代馬致遠有《晉劉阮誤入桃源》,已佚。明代有王子一的《劉晨阮肇誤入桃源》(見《元曲選》)。王子一的這個劇,讓劉阮再返天臺,不但又尋到了二位仙女、“神仙眷依然匹配”,而且“三年后行滿成功,赴蓬萊同還仙位”。身在痛苦災難中的人,總是憧憬幸福;身受捧打鴛鴦離分苦的人,總是希望用大團圓來求得安慰。“大團圓”的結局,是中國許多文藝作品愿意采用的,廣大人民群眾更是十分喜愛這種處理方式。王子一就是用喜劇結局來使廣大人民群眾稱心如意的。
還有一點,王子一題其雜劇正名名《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看全劇,“誤”應釋為“受惑”、“被誘引”,“誤”的落實,就在于作者安排了一個小說中沒有的人物——上界太白金星,而且全劇都是由太白金星所“導演”。這樣一來,劉阮的一切遭際,都是太白金星這位神仙的意旨了。雖然故事的結局還是能使廣大讀者基本滿意的,但全劇卻完全籠罩在神云仙氣之中,因而令人羨慕之處不足而縹緲無稽之嫌有馀。
全劇一如其他元雜劇的結構,分為四折,基本上是故事情節的發生、發展、高潮和結局,此劇在第二與第三折之間加了個“楔子”。
第一折寫的是,天臺縣人劉晨、阮肇“見奸佞當朝,天下將亂,以此潛形林壑之間,無志功名之會”,在天臺山下蓋了一所茅庵,修行辦道。時當春暮,二人上天臺山去采種藥苗。奉上帝敕命遣臨下界糾察人間善惡的太白金星,知道天臺山桃源洞的二仙子是紫霄玉女,因凡心偶動而被降謫塵寰;又見劉、阮二人“素有仙風道骨”,便“將白云一道,迷其歸路”,自己再化作樵子,指引劉、阮二人“到那桃源洞去,與二仙子相見,成其良緣”。
第二折寫,紫霄玉女得到太白金星所派青衣童子之報,知道劉、阮與其有“五百年仙契”、“今來采藥,必當相會”,于是親自迎接劉阮入至洞中,并以宴飲歌舞盛情款待。有金童玉女奉王母仙旨獻仙桃,“兼賀得婿之喜”,于是紫霄玉女便與劉、阮成了姻眷。
“楔子”交待,時過一年,劉、阮二人“塵緣未斷,又早思歸”,二仙女“親到十里長亭,一杯餞別,”兩相依依。
第三折,寫劉,阮尋舊路回家,發現“一路上全不似舊時光景”,去時栽下的兩株松樹, “只有一年光景”,已經高聳云天;而自己的后世子孫已不能相認,始知已過百余年,“不便歸家”,二人又重返天臺訪桃源。
第四折,寫太白金星在劉、阮“不知桃源洞卻在何處”時,顯示真像,指引劉、阮二人復入仙洞與紫霄玉女重逢,“再成就鳳友鸞交”;太白金星則囑咐他(她)們“三年后行滿成功,赴蓬萊同還仙位”。
小說、詩歌中的劉、阮故事情節的基調還應該說是現實的,雖有仙女之遇、仙女之就,但劉、阮的來去、得失、悲歡還是取決于自身的。王子一這出戲,卻完全是神的意旨、神的安排了。在神的主宰下,給了劉、阮以幸福的愛情,但最終還必須“同還仙位”,這就又給讀者憑添了一絲兒苦澀。更何況,對神仙作用的過分強化,只能讓人感到:離了神資仙助,凡夫俗子是不會得到一切幸福的;而且,只有同還仙位才能得到永久的幸福。這樣,就十分縹緲難求了。要人們徹底了斷“塵緣”、退盡“凡心”,寄一切希望于神于仙,求得什么“正果”的本身,就是對人民大眾的愚蒙和欺騙。試想,黎民百姓都去尋神求仙,結果不但不會有什么桃源可入、仙女可遇,而且“亂世”也自會永遠存在下去,統治者也自會永遠“穩定”的統治下去了。
此劇是演出了一個頗堪艷羨的愛情故事,但稍加思索便會發現這都是虛無縹緲的。若說“誤”,此劇倒真的在誤人、甚至騙人了。
不過,在藝術表現手段與成就方面,卻是遠遠高出小說的。紫霄玉女招待宴飲劉阮時,作者作了極為形象的渲染。聽到劉、阮將至的消息,玉女是首先分付安排酒果,然后才親自出迎的, “將酒禮樂器出去迎接”、“讓到舍下”、“注金波碧筒,燒銀燭紗籠,笙歌引至畫堂中”,且言“草草杯盤,不足以待賢者,惶恐惶恐”,唯恐不稱人心意!不敢愛或無真愛,何來此情!宴飲中則是:“出紅妝主人情重,玳筵開,炮鳳烹龍。受用些細腰舞、皓齒歌、琉璃鐘、琥珀醲,抵多少文字一觴一詠!列兩下,進仙桃玉女金童。不覺的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是盛宴,更是盛情!第二折的兩支曲子,更唱盡了遇合的蜜意柔情:
〔二煞〕一杯未盡笙歌送,兩意初諧語話同。效文君私奔相如,比巫娥愿從宋玉,似鶯鶯暗約張生,學孟光自許梁鴻。他年不騎鶴,何日可登鰲,今夜恰乘龍。說甚的只鸞單鳳,天與配雌雄![隨煞尾]……月滿蘭房夜未扃,人在朱簾第幾重?結煞同心心已同,綰就合歡歡正濃。焚盡金爐寶篆空,燒罷銀臺燭影紅。身在天臺花樹叢,夢入陽臺云雨蹤。準備著鳳枕鴛衾玉人共,成就了年少風流志誠種!
寫玉女送行時用“心去意難留”道盡了難以挽回的離別情勢和難以言狀的離別苦痛,巧用曹唐《仙子送劉阮出洞》詩,抒盡了玉女的一片癡情。
王子一劇中的紫霄玉女的形象,只是小說中天臺二女的發展,豐滿;而劉晨阮肇則十分明朗了:是對現實持否定態度,且有尋求新生活行動的隱士、賢者:
〔混江龍〕山間林下,伴藥爐經卷老生涯。眼不見車塵馬足,夢不到蟻陣蜂衙,閑來時靜掃白云尋瑞草,悶來時自鋤明月種梅花。不想去上書北闕,不想去待漏東華。似這鹍鵬掩翅,都只為狼虎磨牙。怕的是斬身鋼劍,愁的是碎腦金瓜。怎學他屈原湘水,怎學他賈誼長沙!情愿做歸湖范蠡,情愿做噀酒欒巴。攜閑客登山采藥,喚村童汲水烹茶。驚戰討、駭征伐、逃塵冗、避紛華、棄富貴、就貧乏。學圣賢洗滌了是非心,共漁樵講論會興亡話。羨殺那知禍福塞翁失馬,堪笑他問公私晉惠聞蛙!
〔寄生草〕我情愿棄軒冕離人世,傍泉石度歲華。一任他英雄并起圖王霸,煙塵并起興戈甲,異端并起傷風化。我和你韜光晦跡老山中,煞強如齊家治國平天下。
是現實的重重黑暗使他們無法、也不敢正視,所以才韜光晦跡的。隱者,似乎不該是為人必須效法的人物,但起碼還是應該得到理解的,他們不能救世,也不害世,終究還是不壞的。王子一筆下的劉、阮,也是塵緣難斷,但最后終于徹底絕斷了,當然那是神的力量,也是神的愿望,更是統治者的希望。
王子一劇在藝術表現上的成就還是可觀的。曹唐詩的引用渾如己出,加增了藝術感染力。一些曲詞,寫得頗用功夫,收到了形神兼佳的藝術效果。第二折的〔叨叨令〕道:“記不的軒轅一枕華胥夢,學不的淳于一枕南柯夢,盼不的文王一枕飛熊夢,成不的莊周一枕蝴蝶夢。倒大來福分也么哥,倒大來福分也么哥,恰做了襄王一枕高唐夢!”巧妙排出四個夢,表達了處世態度與遭際,最后一夢竟帶來狂喜,其情可謂躍然紙上,幾乎可見其手舞之、足蹈之了!
四、不能容忍的作踐
明清時代,以劉晨阮肇入天臺故事為題材的作品有楊之炯的《天臺奇遇》(見《古本戲曲叢刊初集》)、袁于令的《長生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提及,劇本難見)和清人張勻的《長生樂》(見《古本戲曲叢刊三集》)。
張勻的《長生樂》是典型的富貴神仙劇。只是劇中的神仙由王子一劇的上界太白金星變成了麻姑。據葛洪《神仙傳》說她是建昌人,王方平之妹。東漢桓帝時,修道于牟州東南之姑余山。方平過蔡經家時,遣人與麻姑相聞,有頃而至。蔡經舉家見之,只見她指似鳥爪,頂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錦繡。麻姑說她曾看見東海已三次變為桑田,蓬萊之水也淺于舊時,或許又將變為平地了。方平笑說,圣人皆言海中行復揚塵!蔡經的母親妻子看見麻姑把米扔到地上,都變成了珍珠。宴畢,麻姑升天而去。張勻劇的另一不同是劉晨阮肇不是隱士賢者,而是狀元。還有一點是二仙女是麻姑之女,名為瑞鶴仙和嘉慶子。
故事情節是這樣:劉晨和阮肇都是成皋人,二人同赴科舉。阮肇考慮到如果兩個人同時參加考試,勢必有一個要屈于第二名,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卷子毀掉而不上交,結果劉晨取得了殿試的第一名,當了狀元。朝廷以肇名不與,特賜狀元。當時劉晨娶妻剛滿一個月,而肇尚未婚,于是俱給假回家。在重陽佳節那天,劉晨阮肇一同去成皋山上登高,麻姑幻化引二人入天臺石橋,讓二人同仙女瑞鶴仙、嘉慶子為配,且僅隔一壁而彼此俱不相聞。他(她)們彈琴弈棋,賦詩飲酒,備享逍遙之樂。留住六日,送還其家。當初,劉晨阮肇久未還朝,朝廷派內侍去尋訪,不得蹤跡。帝元正慶誕,麻姑特降殿檐,飛示一詩云:“眉壽曾從德上培,欣逢此日奉春罍。君王自有長生樂,姑待劉晨阮肇回。”于是帝知劉、阮必當遇仙而回也。等到麻姑送劉晨阮肇回來時,又授其長生不老之金丹,讓他們獻給皇帝。劉晨阮肇在天臺剛剛住了六日,而世上已經過了六十年之久。劉晨的妻子已是白發蒼蒼了。劉晨的兒子馀蔭已中狀元,官居宰相,見劉晨年輕而回家,互相都不認識。細述麻姑仙女事,才共驚喜不已。劉晨同阮肇一道把長生不老金丹獻給了皇帝,皇帝服用后,須發又都變黑了,而且精神更加強健,這才相信麻姑的長生樂一詩果然在此時得到了驗證。于是封劉晨、阮肇為天臺公。劉晨子馀蔭因為父親外出而未娶妻,皇帝為他賜宰相壽時朋之女為婿。真是富貴神仙,一門并萃,阮肇卻不接受勛爵,又進山訪仙去了。
顯然,到了張勻手里的劉晨阮肇故事,已經完全沒有了宣揚追求幸福生活、追求幸福愛情的內容了,較王子一也更為明確地宣傳神意天命,宣揚“培德”,當然是封建的倫理道德了。麻姑所示之詩首句就點明了主題:眉壽曾從德上培。培德的目的就是富貴神仙。劇中的劉晨、阮肇、皇帝、馀蔭等都是注意培德的,結果不但是富貴神仙一門并萃,而是舉國并萃了。垂老的皇帝不也須發盡黑、精神愈加強健了嗎?
原本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敢于冒犯天條追求美滿愛情生活的兩位仙女,原本是愛情的主動追求者,在這里卻變成了對有德者的獎勵品!原本是有些個個性解放意識,對現實并不滿意或留戀的劉晨阮肇,竟變成了統治者的信臣和馴服工具。好端端的一個充滿新鮮氣息的愛情故事,竟變成了散發腐敗氣味的封建道德經!不能不說張勻是在玷污著先人留下的珍貴遺產。
看來,任何一個好的題材,一但被統治者及其御用文人給當成了維護統治的工具,就絕不會再放射出什么奇光異彩了,不會有什么生動的藝術形象,只能有枯燥的說教了。麻姑那四句所謂的詩,哪有一點詩的味道!簡直是巫師的讖語!
劉晨阮肇所入的天臺山,確是實實在在的,它就在浙江省的天臺縣;天臺山劉阮遇仙女的故事卻是虛無縹緲的。然而這故事之所以能傳播于古今,尤其是它僅僅做為一個故事而流傳,恐怕就在于它寄寓了人們的一股情思、幻化著人們的一些美夢。人們講述它、抄錄它、編撰演繹它,只緣它蘊含著人類最為需求的美好情愫的一個部分。
通過這極為粗劣的系列追溯,不由不生愧對祖先之情:這么美麗這么神異又這么令人艷羨贊嘆不已的故事,兩千來年了,不但沒有以其為題材而創作出來深受人民喜愛、經得起時空變化考驗的文藝作品來,而且其自身卻隨著歲月的加長而越加變得面目全非,明珠投暗,真叫人說來有愧,思來痛心!但愿能有看見劉阮入天臺故事重展神輝大放光華的一天,讓有意有志者共勉、共祝!
上一篇:《冤冤相報惡姻緣》愛情文學賞析
下一篇:《千載爭傳一枝花》愛情文學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