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燈》的故事,是作為宋元話本《張舜美元宵得麗女》(即《彩鸞燈記》)的入話出現的。《鴛鴦燈傳》和《彩鸞燈記》是情節類似的兩則愛情故事,它們的共同之處,都是女子在上元以車前懸彩燈為約會暗號,尋求愛情;不同的是,后者實際上是一個負心的故事。
《鴛鴦燈》,南戲劇目稱《張資鴛鴦燈》(《南詞敘錄》作《張孜鴛鴦燈》),劇名載入《永樂大典》,惜已失傳。在《蕙畝拾英集》中名為《鴛鴦燈傳》。
《鴛鴦燈傳》的故事原文稱:
天圣二年元夕,有貴家出游,停車慈孝寺側。頃而有一美婦人降車登殿,抽懷袖間,取紅綃帕裹一香囊,持于香上,默祝久之。出門登車,擲之于地。時有張生者,美丈夫,貴公子也,因游,偶得之。持歸玩,見紅綃帕上有細字書三章,其一曰:“囊香著郎衣,輕綃著郎手。此意不及綃,共郎永長久。”其二曰:“囊里真香誰見竊,絲紋滴血染成紅。殷勤遣下輕綃意,好付才郎懷袖中。”其三曰:“金珠富貴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偶用至誠求雅合,良媒未必勝紅綃。”又章后細書云:“有情者得此物,如不相忘,愿與妾面,請來年上元夜,于相藍后門相待,車前有鴛鴦燈者是也。”生嘆詠之久,作詩繼之,其一曰:“香來著吾懷,光想纖纖手。果遇贈香人,經年何恨久。”其二曰:“濃麝應同瓊體膩,輕綃料比杏腮紅。雖然未近來春約,也勝襄王魂夢中。”其三曰:“自得佳人遺贈物,書窗終日獨無寥。未能得會真仙面,時賞囊香與絳綃。”翌歲元宵,生如所約,認鴛鴦燈,果得之。因獲遇乾明寺。婦人乃貴人李公偏室,故皆不詳載其名也。此文載于《歲時廣記》卷十二“上元類”“約寵姬”條。
《玉芝堂談薈》卷六,引文與前者略異,稱:
京師宦子張生,因元宵游乾明寺,拾得紅綃帕,裹一香囊,有細書絕句三首云(略)。詩尾書曰:“有情者若得此,欲與妾一面,請來年燈節,于相藍后門,車前有雙鴛鴦燈者是也。”生嘆賞久之。如期往候,果見雕輪繡轂,掛鴛鴦燈一盞。乃誦詩于車后。氏遂令尼約生。次日,與之歡合。生問之,女口占一詩云:“門前畫戟尋常設,堂上犀簪取次看。最是惱人情緒處,鳳凰樓上月華寒。”吟畢,告曰:“妾乃節度使李公侍妾。李公老邁,誤妾芳年。”遂與侍婢彩云,隨生逃隱姑蘇偕老焉。
較之《歲時廣記》所載,故事有所發展。
《鴛鴦燈》在話本《熊龍峰刊小說四種》中的《張生彩鸞燈傳》和《古今小說》卷二十三《張舜美燈宵(一作“元宵”)得麗女》中作為“入話”出現時,則極盡話本體裁敷衍鋪排之能事,由說話人把故事大加發揮渲染。
入話講的是,東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燈買市。有一“貴官公子”,姓張名生,年方十八,未娶妻室,生得十分聰俊。所遇之香車, “呵衛甚眾”。車中女子啟簾窺生,令侍女名金花者通達情款。生會意,伺于舊處。俄有青蓋舊車迤邐而來,更無人從。車前掛雙鴛鴦燈,車中乃一尼耳。至乾明寺,始與車中女相見。生取香囊紅綃,付女視之。女笑稱“天賜姻緣”。生與女就枕盡歡。女自言為霍員外第八房妾。員外老病,經年不一入房。生與女恨不能做長久夫妻,愿共生死。二人正擬一同懸梁自盡。老尼止之,出謀劃策,使二人變更姓名,遠涉江湖,至蘇州平江創第而居,諧老百年。
“正話” 《彩鸞燈》,明代晁氏《寶文堂書目》名為《彩鸞燈記》;在《熊龍峰刊小說四種》為《張生彩鸞燈傳》;在《古今小說》(即《喻世明言》初版本)為《張舜美元宵得麗女》;在《醉翁談錄》為《紅綃密約張生負李氏娘》。
這是一個宋人話本,有評論稱:“文極可觀,在蘇長公《章臺柳傳》之上。”(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卷二)其中保存了不少口語。且在故事說畢,收呵道:“話本說徹,權作散場。”觀其口吻風格,確是南宋瓦子勾欄中說話用的古話本。
故事稱:越州書生張舜美,年方弱冠,是個“輕俊標致的秀士,風流未遇的才人。”偶因鄉薦到杭州,未能中選,淹留半年。時逢上元佳節。舜美前往觀燈。口占〔如夢令〕一支:“明月娟娟篩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試華燈,約伴六橋閑走。回首回首,樓上玉人知否?”
忽見燈影中有一丫環,肩上斜挑一盞彩鸞燈,后面一美女冉冉而來。二人一見鐘情。舜美跟了一程,失去女子不落,悶悶而回。次日又到原處徘徊,等了一時未見,又賦〔如夢令〕一詞:“燕賞良宵無寐,笑倚東風殘醉。未審那人兒,今夜玩游何地?留意留意,凡度欲歸又滯。”正要返回,忽見小環挑彩鸞燈伴美女而來,二人相遇后,女子入廣福廟拈香。舜美隨入,女子一笑,袖中遺下一個同心方勝兒。舜美忙拾起拆著,乃是一幅花箋,也有一支〔如夢令〕在上:“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高掛彩鸞燈,正是兒家庭戶。那步那步,千萬來宵垂顧。”詞后復書:“妾之敝居十官子巷中,明日父母兄嫂趕江干舅家燈會,十七日方歸。止妾與侍兒小英在家,敢邀仙郎惠然枉駕,少慰鄙懷。妾當焚香掃門迎候翹望。妾素香拜柬。”
舜美一見,喜出望外。次日赴約,不敢造次而入,又成〔如夢令〕一闋:“漏滴銅龍聲拆,風送金猊香別。一見彩鸞燈,頓使狂心煩熱。應說應說,昨夜相逢時節。”素香聞歌而出,迎入舜美,對舜美說:“我因愛子胸中錦繡,非圖你囊里金珠。”二人相得甚歡,恨相見之晚。遂設計逃往舜美在鎮江之遠親處。
是夜,劉素香收拾一金珠,裝扮成男兒,與舜美攜手而行。二鼓后,行至此關門下,被人一擁,各不相顧。失散后,素香脫下一支繡花鞋在地,以防家人追趕。卻不防張舜美反復尋找,見到繡鞋,聞說十官巷劉家女子被拐后投水而死,大驚,又加悲痛,回店臥病不起。
劉素香以為舜美必至鎮江,遂賃舟尋至。訪不出舜美親族,至晚流落江亭,失聲而哭。一女尼也渡江至此,詢問原由,遂攜素香回大悲庵,收為徒弟,帶發修行。素香日夜禮拜觀音大士,哀求與舜美再會。
張舜美病愈后,又逢上元,復去十官子巷,物是人非,悵然而回,自是發誓終身不娶。后逢大比之年,舜美得中解元,上京應試,舟次鎮江江口,忽遇大風,停泊不行。舜美沿江閑走,見大悲庵,遂信步入內。庵主得知,迎至中堂供茶。
劉素香在大悲庵已經三載,一夜忽夢白衣大士前來告知:“爾夫明日來也。”次日聞有客來,從窗楞中望見舜美,悲喜交集,遂將始末告知師父。師尼出問:“相公莫非越州張秀才乎?”舜美驚異稱是。又問“曾娶妻否?”舜美聞言淚下,實告稱:“曾有妻劉氏素香,因三載前觀燈失去,未知存亡下落,終身誓不再娶也。”素香聞言急出見,搶頭慟哭多時。二人拜謝了師尼,焚香拜謝大士,更衣相別。舜美至京中了進士,除授福建莆田縣尹。還鄉時路徑鎮江,贈金師尼。爾后攜妻上任去了。《張舜美元宵得麗女》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但《醉翁談錄》壬集卷之一《紅綃密約張生負李氏娘》的故事情節則仍未結束,還有發展。它的故事前半部與《鴛鴦燈》略同;但當張資和李氏女到蘇州定居后,情況發生了變化。故事的后半部說他們“日夕宴飲,結集豪俠,專務賭博。”才經三載,家道零替,生計蕭然,漸至困窶。“廚絕皰爨,身衣百結。”婢女彩云亦轉雇他人。
一日,生謂李氏,欲到秀州去尋做官之父母,再迎李氏歸去。李氏道:“我恐子歸而絕我。”張資稱:“你與我異體同心,況情義綿密,忍可相負?稍乖誠信,天地不容!但約半月,必得再回。”李氏密剪青絲一縷,貨于市,得衣數件與生。涕泣告別道:“事濟與不濟,早垂見報,稍失期信,求我于枯魚之肆。”
張資到秀州,居于行首梁越英之店。越英見張雋秀,頗有愛戀之意。次日,張資偶遇舊蒼頭,言說主人甚怒,恐不許入門。生煩請通信息于老母。蒼頭帶來少許銀兩,囑勿歸家,因父正盛怒。生歸店中,不勝悲怨,大哭。越英聞知,令召生至,問哭何事?生告知。越英道:“何自苦若此。妾有妝奩,不啻數萬貫,愿充為下妾。異日功名成就,任選嘉姻,但愿以侍妾見待足矣。”張資自思:“李氏雖有厚恩,我往見,共受饑餓,死亡可待。不若辜負李氏為便。況越英容貌聰慧,差勝李氏。”于是謂越英:“寒士荷不見棄,當愿結發偕老,何以婢妾自謙。”于是越英解真珠紅抹肚為定。詣府陳狀從良,備六禮而成親。日夕宴樂,情愛至好。
李氏窮困尤甚,探知生父秀州張大夫已于某時去任,擔心生存亡未卜,擬與彩云赴秀州尋夫,“丐于道路,雖死不悔。”于是稅舟上路。至秀州,有人告知,曾有一貧士尋親不認,倉惶而去。李氏大哭。忽至一巷,睹一宅甚壯麗,廳前歌舞,廳上宴全。于簾下見一女子,對坐一郎君,言笑甚歡。熟視之,張資也。李氏突至階下,越英驚問。指生曰:“此我夫也。”遂罵張生:“辜恩負義,停妻娶妻。既為士人,豈不識法?”越英亦責生:“君既有妻,復求奴姻,是實負心之過。”于是共以彩云為證,告于包公待制之廳,各各供狀,果是張資負心。責娶李氏為正室,越英為偏室。此時張資已是解元。故事這才完結。
編纂《歲時廣記》的宋代陳元靚評這則故事稱:“事意可取。第綴緝繁冗,出于閭閻,讀之使人絕倒者。”我們認為,無論這些故事細節有多少不同之處,都被《歲時廣記》歸入“上元類”之“約寵姬”條中。故事而可以歸類,可見這種故事也是一種套子。其細節有異者,乃是說話人即興隨意發揮的關系,未可深究。
這類故事總的來說,大都以女主人公為主導,一般都是香車懸彩燈,上元夜觀燈,車中女子丟下信物,被書生拾去,復以彩燈為記約會見面,經歷若干曲折,終成眷屬。車中女子多是貴官婢妾,還可以歸入“艷遇類”。
在宋元話本的愛情故事中,說話人大多對女主人公賦予更多的同情和贊美。在說話人的口中,大多數的女子都是大膽追求婚姻自主,主動爭取得到愛情。她們敢于坦率地表示愛,不避嫌地謀劃出路,不達目的不罷休。這些女子歷經艱難困苦,忠貞不渝;遇到強暴力量,堅貞不屈。而話本中的男人在愛情上往往是被動的,遇事沒有主張;知難而退,容易動搖;見異思遷,直至負心遭譴責。這其間的道理,當然并非如賈寶玉所云:天下靈秀之氣獨鐘于女子,男人都是須眉蠢物.而是女性的社會地位使然。話本故事中的大多數女主人公都是下層社會的女性,她們或為人婢妾,或淪入青樓。當她們鐘情于一個男子時,往往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不惶他顧,且后退無路。而男人的社會地位,包括經濟地位,盡管可能一時窘困,仍是作為女人的主宰者出現。他們也會對于一個出色的或者是有恩于自己的女子鐘情甚至癡情,但愛情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一切。
無論是《鴛鴦燈傳》中在大悲庵出家三年等待團聚的女子,或者是《彩鸞燈記》中剪發送夫又千里尋夫的女子,她們對于理想婚姻的大膽追求,對所愛的人的始終如一的品格,都是十分可貴的。而這種始終如一,并非宋明理學的三從四德和貞操觀念,而是市民階層的道義上的不相背棄。這正是作為市民文學的話本的精華所在。其所以如此,是由于說話人本是下層社會的藝人,他們的生活依據,是市民階層的所見所聞;他們的是非標準,也來自市民階層的是非觀念。也正因如此,才產生了宋元話本這一時代精華的文學體裁。這些故事之所以能夠流傳久遠,其價值也正在于此。
至于男子負心的故事,則是宋代科舉制度的產物。宋代的科舉制度大不同于唐代,平民皆可投考,一旦得中,直接派官,且是正職。這就使得大量的寒士們得以一朝交泰,而其中厭卻糟糠另攀高門貴戶的負心者便大有人在。于是在戲曲、小說等文學作品中也就敏銳地反映了這一時弊。在宋元南戲中,先有《趙貞女蔡二郎》、《王魁負桂英》、《張協狀元》出現,繼其后更有《江天暮雪》、《瀟湘夜雨》等大量這類作品問世。話本《張生負李氏娘》是同時代的產物,它的故事背景,當然是符合歷史真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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