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建都杭州以后,西湖從一個關系杭州人民生存的天然蓄水庫,一變成為京都的風景區。它不僅是帝王將相、地主富商們的安樂窩;也是騷人墨客、游子市人的歡聚之處。它既記載了許多歷史人物可歌可泣的業績,也產生了不少風流倜儻的情韻佳話,《紅梅記》寫的便是其中生動感人的一幕。
金彥會娘兩世姻緣
愛慕情深,人鬼結合當是中國古代文學的愛情題材之一,其中藝術造詣高,影響大,具有一定典型意義的是李慧娘的故事。李慧娘的故事最早見于宋代羅燁的《醉翁談錄》,即《綠窗新話》里的《金彥游春遇會娘》,“慧”作“會”。《金彥游春遇會娘》原出于《剡玉小說》,是宋說話人的底本話本小說,名字《錦莊游春》。《綠窗新話》中《金彥游春遇會娘》一文所記,只不過是宋話本《錦莊游春》的故事梗概。全文不長,錄后供賞:
金彥與何俞出城西游春,見一庭院華麗,乃王太尉錦莊。貰酒坐閣子上,彥取二弦軋之,俞取簫管合奏。忽見亭上有一女子出曰:“妾亦好此樂。”命仆子取蜜煎勸酒·俞問姓氏,答曰:“姓李,名會娘。”二人次日復往,其女又出,二人請同坐飲酒,笑語諧謔。女屬意于彥,情緒正濃,忽報“太翁至”。女驚忙而去,自此兩情無緣會合。次年,清明又到,彥思錦莊之事,再尋舊約,信步出城,行入小路,忽聽粉墻間有人呼聲,熟視之,乃會娘也。彥引入花陰間,少敘衷情,云雨才罷,會娘請隨彥歸去,彥遂借一空宅居之,朝夕同歡。月余,俞拉訪錦莊,忽遇老嫗哭云:“會娘因二客同飲,得疾而死久矣。”彥歸,詰會娘。答曰:“妾實非人也,為郎君當時一顧之厚,遂有今日。郎君不以生死為間,妾之愿也。”
雖然僅是一個提綱,卻可以從中看出《錦莊游春》是一部故事情節優美動人,篇章結構曲折完整的情愛小說。作品中的主人翁金彥、會娘形象鮮明,性格特出,都能使讀者看得見,觸得著。
明人周朝俊的傳奇《紅梅記》里的人物、情節與話本小說有諸多契合之處:其一,小說中的人物金彥、會娘、何俞、太翁與《紅梅記》里的裴禹、慧娘、郭瑾、賈似道雖名字不盡相同,其蟬變之跡卻是非常明晰的。其二,城西游春的時間地點,才子佳人的一顧鐘情,也都相合。其三,兩人雖只一見,情思不斷,會娘死后,人鬼結合為美滿姻緣,以償風流情債的情事大致相同。由此可知,《紅梅記》中李慧娘與裴禹的愛情糾葛濫觴于《金彥游春遇會娘》。
傳統的文學題材與構思總不免于歷史積淀,仔細檢束,《金彥游春遇會娘》的情事可以從唐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詩里找到借鑒的影子。它的故事情節在唐人皇甫枚的小說《步飛煙傳》里也依稀可見。小說寫飛煙誤嫁武公業后,與鄰人趙象一矚相愛,終至在“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視遠如近”的情況下私下結合。事發后飛煙被公業逼死。然而,飛煙和趙象的戀情寫得美滿和諧,武公業寫得丑惡殘暴,都給《金彥游春遇會娘》,乃至《紅梅記》里慧娘與裴禹愛情故事的結撰和劇中人物塑造提供了借鑒。
人鬼艷情情深意濃
因為會娘與金彥愛情故事的曲折動人,一直為人們記誦,在故事流傳過程中不斷豐富。明初人瞿估于洪武十一年(1378)六月寫成的《剪燈新話》中有一篇《綠衣人傳》,就比較詳細地寫了賈似道侍女與其侍兒互相愛慕,被賈似道發現處死之后,侍女精魂不散,侍兒轉世趙源,兩人遂成美滿情侶,相處三年的艷情嘉話。誠如綠衣人所述:“兒故宋秋壑(賈似道字)平章之侍女也。本臨安良家子,少善奕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豐閑堂,必召兒侍奕,備見寵愛。是時君為其家蒼頭,職主煎茶,每因供進茶甌,得至后堂。君時年少,美姿容,兒見而慕之,嘗以繡羅錢篋,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為贈,彼此雖各有意,而內外嚴密,莫能得其便。后為同輩所覺,讒于秋壑,遂與君同賜死于西湖斷橋之下。君今已再世為人,而兒猶在鬼箓,得非命歟?”比較詳細地敘述二人這段艷情的由來。小說采取倒敘穿插的寫法,使這個故事情節更為曲折生動,引人入勝。開頭以趙源得遇綠衣人寫入:“天水趙源,早喪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間,游學至于錢塘,僑居西湖葛嶺之上,其側即宋賈秋壑舊宅也。源獨居無聊,嘗日晚徒倚門外,見一女子,從東來,綠衣雙鬟,年可十五六,雖不盛妝濃飾,而姿色過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門,又見,如此凡數度,日晚輒來,源戲問之曰:‘家居何處,暮暮來此?’女笑而拜曰:‘兒家與君為鄰,君自不識耳。’源試挑之,女欣然而應,因遂留宿,甚相親昵。明旦,辭去,夜則復來。如此凡月余,情愛甚至。源問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婦而已,何用強知。’問之不已,則曰:“兒常衣綠,但呼我為綠衣人可矣。’終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跡彰聞,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寵念轉密。”為了增加故事情節的曲折性,使二人情愛生活更起波瀾,作者插入趙源戲譏綠衣女子,二人間疏,和“至情相感,莫能及此”,以鬼事人的泣訴使這個曲折的故事,這種真摯的愛情,更能打動讀者的愛憐之心。尤其是二人相聚三年之后訣別的一段衷言更加沁人肺腑。綠衣女手握源臂,與之訣曰:“兒以幽陰之質,得事君子,荷蒙不棄,周旋許時。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測之禍,然而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續前生之好,踐往世之盟,三載于茲,志愿已足,請從此辭,毋更以為念也!”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曲折的故事情節,恰好是對《金彥春游遇會娘》中金彥會娘鬼人緣情故事情節的開拓,也是向傳奇《紅梅記》中李慧娘與裴禹愛情故事的過渡。《紅梅記》因結撰劇情的需要,壓縮精煉了慧娘與裴禹相愛的艷情故事,又平添出被賈似道殺死慧娘,慧娘仗義救裴生一段情節。《綠衣人傳》中添入賈似道事后,使裴李愛情故事的背景更廣闊,更有社會意義。不足的是:瞿佑將趙源與綠衣人的結合,說成是趙源“戲”、“挑”侍女,侍女樂于相從而成幽歡,把兩人以志趣相投,相慕相愛的境界降低了,也不及傳奇《紅梅記》中裴禹、慧娘情愛之純真,形象之高大。
《綠衣人傳》里還有綠衣女講述賈似道舊事的情節:某姬因贊“美哉少年”而被殺,太學生揭發賈似道販鹽與襄陽失陷等。前者豐富了《紅梅記》中慧娘裴禹的愛情內容;后者為塑造賈似道的完整形象,提供了重要依據。乍看起來,后兩大關目似與所寫愛情故事無關,然而由于這兩大關目的添入,就把這個戀愛故事與南宋君臣偏安一隅,置國事、民瘼不顧,而沉醉于聲色歌舞宴游縱樂的政治形勢掛起鉤來,使這個普普通通的愛情故事有了歷史的大背景。不但增加了緣衣女與趙源愛情韻味的濃度,也增加了這一愛情故事社會內容的深度。
明人徐渭的《南詞敘錄·宋元舊篇》里著錄了一本南戲《賈似道木棉庵記》,可惜只有目而無戲文。據今存一支殘曲有人懷疑這本戲文中已經包含有現在人們所熟悉的李慧娘的故事。此外,《古今小說》里還保存了《木棉庵鄭虎臣報冤》話本,也可證明《紅梅記》里所寫李慧娘的艷情故事已廣為流傳,賈似道的惡跡也已被融入了這個故事。
詞真調俊情宛格奇
杭州之勝,西湖之美,唐宋以來堪稱佳話。盧昭容與裴禹的艷情故事就發生在西子湖畔,紅梅閣下,紅梅綻開的初春時節,這就更加美麗動人,惹人喜愛。傳奇《紅梅記》也因此而得名。
《紅梅記》傳奇共三十四出,明代萬歷年間周朝俊撰。朝俊字夷玉《又作儀玉、稊玉),別號公美,浙江鄞縣(今寧波)人。曾寫過十余種傳奇,是明中葉的著名戲曲家,《紅梅記》尤負盛名。正如他同時代人王穉登《敘<紅梅記>》所說:“四明周生者,余未嘗識。巳酉(1609年)秋,余復有西湖之游,宿昭慶上人房。偶于壁上見所題,詩句清宛,后有生名,余嘆賞之。上人云:‘此生仰王先生非一日矣,今亦寓敝剎。先生倘有意乎,弗靳一面,以慰生夙志可乎?’余曰:‘所作如此,其人可知。’遂屬上人邀之同席。觀其舉動言笑,大抵以文弱自愛,而一種曠越之情,超然塵外。余頃過其寓中,見幾上一帙,展視之,乃生所制《紅梅記》也。循環讀之,其詞真,其調俊,其情宛而暢,其布格新奇而毫不落于時套。削盡繁華,獨存本色。嘻,周郎可為善顧曲焉!余友緯真向制《曇花記》、《李青蓮》,得大行于世。緯真逝后,四明絕響。今復有周生,則緯真不能擅美于江南矣。”(《古本戲曲叢刊》影印本卷首)時人對《紅梅記》傳奇贊譽之盛,由《敘》可見。
“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周朝俊創作戲曲《紅梅記》完全是有感而發。明代神宗朱翊鈞當政,張居正、申時行兩位宰臣弄權,朝中黨爭劇烈,吏治腐敗,貪污成風。神宗皇帝荒淫無度,橫征暴斂,世風極壞。誠如大戲劇家湯顯祖《論輔臣科臣疏》中所說:“陛下經營天下二十年于茲矣。前十年之政,張居正剛而有欲,以群私人囂然壞之。后十年之政,時行柔而有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壞之。”(《湯顯祖詩文集》卷43)因此,周朝俊便借《紅梅記》中李慧娘與裴禹、裴禹與盧昭容的愛情糾葛,揭露南宋君臣的茍且享樂,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抒發對萬歷朝政腐敗害民不滿的感情。然而,歷史發展與社會實際并不如作者的主觀想象,從觀眾與讀者接受美學的角度講,大家所喜愛的卻是《紅梅記》中裴禹與李慧娘、盧昭容與裴禹的愛情故事。無怪乎人們說:“愛情是永恒的主題。”在人類之愛的描寫中,愛情大抵是最重要,也是最動人的藝術天地。
《紅梅記》里的愛情描寫是以兩條線展開的:一條是李慧娘與裴禹的愛情糾葛;一條是裴禹與盧昭容的美滿婚姻。兩個故事雖然都可以獨立成篇,卻又是相輔相成,相互聯系的藝術整體。
李慧娘與裴禹的愛情故事從第二出《泛湖》開始。裴禹與學友郭穉恭、李子春在“湖山清曉,春意回芳草”( 〔澆地游〕曲),紅梅綻發的大好春光里,同游西湖,正巧碰上平章政事賈似道攜眾姬妾在西湖縱酒游樂。賈似道的姬妾李慧娘偶見斷橋上站著的少年書生裴禹,脫口贊揚了一句:“呀,美哉一少年也!真個是洛陽年少,西蜀詞人,衛玠潘安貌。”引起賈似道忌恨,假意對慧娘說:“汝愿事之,當為納聘。”就是說:你若愿意,可以把你嫁給那位少年。慧娘信以為真,笑而默許。賈似道為勾除他胸中的忌恨,竟將李慧娘殺死,把尸體葬在半閑堂的牡丹花下。裴禹為救盧昭容又被賈似道欺騙幽禁賈府后宅西廊,使慧娘鬼魂得與裴禹相遇。“三尺孤墳何處是,牡丹亭上再生天”,兩情相合,各酬夙愿。正如二人對唱的兩支曲子。(生唱)
[解三酲]赫地里明珠入掌,夢魂中涼月窺窗。卻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比著你未言時添多少風光!今宵夢暖梅花帳,后夜情深翡翠床。燈兒亮,喜孜孜神情拋眼,笑語生香。(貼)
〔前腔〕愛今宵風清月朗,陪功夫與你剪燭西窗。咱為你憑欄幾度頻頻望,真教人目斷東墻。今晚才得和你一會。盼來笑眼歡無量,人遇知心話轉長。相偎傍,笑盈盈揭開羅帳,吹滅銀釭。(生吹燈樓貼下)
這是《紅梅記》的第十三出,也是這個戲的重要關目。在李慧娘這段唱詞里巧妙自然地運用了幾個典事。一是“剪燭西窗”一語,用唐代詩人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回憶他與情投意合的妻子深夜傾訴甜蜜的愛情,促膝談心的事。二是“目斷東墻”語,用戰國時楚詩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后遂以“東鄰”、“東墻”喻女子渴念情人,望眼欲穿。其三“吹了銀釭”語用北宋人晏幾道[鷓鴣天]詞:“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寫情人久別重逢熱烈而真摯的感情。運用的都非常符合兩人的身份、相見相憶的情事和此境此時的心情。李慧娘與裴禹一矚目而起愛慕之心,很難說他們就產生了非要結合不可的愛情。然而,賈似道的逼殺,卻激發了李慧娘的愛情,促進了李裴的最終結合。畢竟此刻的李慧娘是個已死的鬼魂,人鬼的長遠結合是不可能的。然而,李慧娘對裴禹的愛情是濃烈而真摯的。所以,當她真心愛戀的情人被賈似道暗害時,她毅然決然救了裴生,促成了裴禹與盧昭容的圓滿結合,并以鬼魂現形痛斥賈似道。后賈似道兵敗襄陽,貶高州,途徑漳州木綿庵,為會稽尉鄭虎臣殺死。
在李慧娘與裴禹的愛情故事中,塑造了一位形神俱美的女性。作者為突出人物的美好形象與精神世界,一開始就把他們放在紅梅盛開的大好春光的襯底里,“斷橋殘雪,猶存孤嶼;紅梅盛發,一番新春光景”,“一帶煙堤春曉”的二人愛情萌發的環境中,推出了一對美麗多情的少年男女。二人一見則產生了愛慕之心,然皆無私情,是一種人類自然美而引發的純真感情,這種感情像無瑕的白玉,似早春的紅梅,純潔而動人。慧娘死后與裴禹的結合,又是建立在他們共同被權奸賈似道迫害的基礎之上,這就使他們的相慕有了深厚的愛情基礎,這基礎也表現了他們各自的心靈之美。正因為這樣,慧娘才千方百計地救她情投意合的情人裴禹擺脫賈似道的暗害。第十六出《脫難》,在二人分別的一段曲白里,生動地描寫了二人的真摯愛情。
(慧娘)海枯石爛,此情難泯,感得天憐念,果以幽冥之質得配君子。雖則半載,可當百年。但今夕一別了,永隔幽明矣! (淚介)想起從前到今,好苦也! (唱:)
〔江兒水〕半為風流誤,多因情性乖。逗春心略約的情兒帶。妒花風煞刺把花頭擺,掩黃泥紅粉香銷黛。天呵,一霎價人兒活害,(悲)你看俺斷粉零香,血污的游魂現在。(生)奇哉,奇哉。說的來好不毛骨悚然!〔前腔〕此事真奇怪,其情實可哀。俺則道你將云做雨盡今生愛,那知你妝妖作鬼了前生債。閃得我無前沒后難分解!聽你的言,都是小生累及于你。怎把個嬋娟活害?不甫你抱恨泉臺,到受了你半年恩愛。(貼)妾在重泉之下,那望與君有相會日子。
〔五供養犯〕花根等待,零落殘魂,夜月荒臺。喜得夙緣還有在,冥數也應該。感君錯愛,丑奴臺做觀音頂戴。生平愿已足,今日事難諧! (淚介) 〔月上海棠〕一旦驚開,霎兒分派。(生)
〔前腔〕說來堪怪,似假疑真真個難猜。分明一個人,軟玉溫香,那些兒是鬼來?燈前常見面,月下恁開懷”你便是鬼,我也認個晦氣,再與你歡聚幾時罷!嫌疑盡解,鬼胡纏有何懨害!雖則形骸泉下瘞,蘭麝土中埋,一點真情,幾時得壞?
在慧娘救出裴禹,二人訣別時,慧娘灑淚唱出:
〔川撥掉〕情無奈,遍羅衣紅淚灑。問何時再得重諧,問何時再得重諧?待來生遇著你風流俊才,這相思怎放懷?要相逢夢里來。
以鬼魂的力量戰勝邪惡勢力,更說明那個社會邪惡勢力的殘酷,對人民的壓迫之重,也說明這種非現實的反抗力量的強烈。所以,在《鬼辯》一出賈似道拷打眾姬妾時,慧娘的鬼魂挺身而出,感天動地喊出:“小妮從來心膽大,因此上拚殘生來吊牙。”正因為慧娘鬼魂的斗爭代表了廣大人民的利益,才會得到廣大人民的同情。而李慧娘與裴禹的愛情故事才會傳誦不殆。李慧娘的遭遇令人同情,勇敢令人欽佩,而她的復仇也大快人心。她生為佳人,死為厲鬼,給人的印象是一往情深,雖死不渝;她對裴禹的愛情,堅貞不移;她對賈似道嫉惡如仇,矢志必報;她愛憎分明,她靠自己的力量去愛、去恨、去復仇。她形象優美,個性鮮明。
《紅梅記》里寫的另一個故事是裴禹與盧昭容的愛情糾葛。他們二人的故事是從第五出《折梅》開始的。已故盧總兵之女昭容與母孀居西湖,在紅梅盛開的紅梅閣上登閣眺望西湖春景,折梅吟詠,恰遇裴禹也喜此梅,攀墻折枝被摔,昭容命使女將所折梅枝送給裴生。裴禹甚喜。唱出兩支〔啄木鸝〕曲子,以表愛慕之情。
〔啄木鸝〕 〔啄木兒〕他肌膚凈,魂魄清,淡月黃昏含瘦影。占春先點點飄香,透風前種種生情。孤芳不與凡花并,暗香長傍瑤華境。〔黃鶯兒〕一枝梅,東君憐取,冷浸在紫霞瓶。
(生)此花本是可愛,況是小姐所與,更覺可人。小生焉敢輕覷也!〔前腔〕人如此,物更精,便住在西子湖邊真廝稱。(背云)這女子真個可愛殺人?羨一種笑語生香,畫不來意態傾城。逗蘭房一室清輝映,閃金屏半面紅妝靘。愛芳卿,相逢邂逅,一見已留情。
一枝梅花逗起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紅梅,本身就純潔鮮艷使人喜愛,何況這枝紅梅又是麗人所贈呢?其實紅梅也與“紅媒”葉音,可以看出劇作家的匠心了。正在這個時候,奸相賈似道在西湖上泛舟游樂,看見閣上的盧昭容貌美,要霸占為妾。正在盧家母女危難無計之際,裴禹得知其情,為盧家母女出謀畫策,排難解憂。“權認做夫人女婿”,到賈府抗婚,回絕賈似道逼婚的財禮。然而,裴禹卻被賈似道拘禁在半閑堂后宅西廊,定計陷害裴生,奪取昭容。昭容隨母逃往揚州,而裴生與慧娘鬼魂幽媾得救,欲找昭容,然不知去向。昭容思念裴生成疾,久臥病榻,情思悵恍,正如她所唱的:“索抱枕昏沉睡臥,可也到夢魂中尋覓情哥。”(《改妝》)和朝霞唱的:“他為你害相思曉夜焦,他為你病懨煎憔悴倒。他為你摧殘顏色如花貌,他為你瘦得腰肢似柳條。”(《尋遇》)朝霞將昭容所繡詩帕送給裴生,裴生讀詩:“淚濕香羅帕,臨風不肯干。欲憑南去雁,寄與薄情看。”才知昭容別后心情:原來昭容真以為裴生招贅賈府,忘記了與她的紅梅之緣。其實裴禹也在思念和尋救昭容。最后在學友李子春的幫助下,排除了昭容表弟曹悅的干擾,得以重圓。恰在此時,裴禹又皇榜高中一甲第三名。雙喜臨門,得成美滿婚姻。昭容、裴生這一美滿婚姻經歷了曲曲折折的斗爭,正如玉茗堂批評《紅梅記》總評所說:“境界紆回宛轉,絕處逢生,極盡劇場之變。大都曲中光景,依稀《西廂》、《牡丹亭》之季孟間。”又說:“下卷如曹悅種種波瀾,悉妙于點綴,詞壇若此者亦不可多得。”
《紅梅記》中盧昭容故事出于作者的新創,場次安排奇特,描寫細膩生動,故事情真意濃。如《尋遇》、《夜晤》二出,看似突然,卻又合情入理,使昭容喜中有憂,怵怵怛怛,心理活動十分復雜,恰合這位閨閣小姐的身份。正如托名湯顯祖所評的那樣:“細膩有情,雖不脫套,又不落套。”
冤女厲鬼再傳艷情
《紅梅記》盛演于明中葉后的舞臺上,明代有表宏道的刪訂本,徐肅穎的改訂本《丹桂記》。明末清初著名戲曲家袁于令有《劍嘯閣新改紅梅記》。在《鬼辯》一出里周朝俊已突出地表現了慧娘的復仇精神和反抗性格。劇情曲折離奇,虛實相生,場次安排也頗多巧思。《劍嘯閣新改紅梅記》的《鬼辯》折的改寫更為精彩。請看李慧娘鬼魂出場與賈似道的折辯一段:
〔北混江龍〕咱不是妖魔也非神將,卻是個舊相知,怎待要費端詳? (凈驚介)你與我什么相知?(貼)也有時追歡買笑,也有時共枕同床。(凈怕介)說起來是個婦人了。我姬妾如云,那里認得你?(貼)不記得清盼空招一少年,險些兒紅顏隨葬半閑堂?(凈驚覷)莫非李慧娘的陰魂么?我且問你,怎的還在這里?(貼)咱是你,緊對頭,怎相忘?(凈)你在這里做什? (貼)伴那裴秀士在西廊。(凈)你還與他有帳么?(貼)休欺做鬼的少風光,(凈)有甚風光? (貼)學那巫山女戀襄王。(凈)可惡!可惡!原來那裴秀才是你放去的?(貼)也差不多兒。則聽得廖瑩中密議,待做出險行藏。咱便去后花園引路,把他來私發放,早累著嬌滴滴如花姊妹,特回復怒狠狠似虎平章。(凈怒介)唗,賤人!這等無狀!(貼)在生時賤,死后也不分貴賤了。
〔北油葫蘆〕咱是你,守死冤魂狠無常。(凈)我有朝廷威命在身,不知殺了千萬官民,害了多少男女,那在你么腐小鬼,輒敢作怪,你不怕我么? (貼)甚不足怕。你則道秉威權將生殺掌,你則憑著五行八字吃盡宰官糧。卻不道前因后果,有部輪回賬。(凈)我生為宰相,死去料不落莫。(貼笑介)黃泉路,伶仃苦,與我只一樣,賈似道怎跳出別伎倆?(凈怒)唗,料想你這樣孤魂,也不敢見我。(貼)那時節撞李慧娘,這的是相逢狹路難輕放。緊些兒的相扭,看那個強? (凈)不許多言,只今夜里,我與你誰弱誰強? (貼)
〔北天下樂〕咱本是生死冤家,論什弱共強?(凈)你不思量前日的寶劍么? (貼)若教人思也么量,思量轉斷腸。(凈)那教你看上了裴生? (貼)西湖上,偶贊揚,甚淫奔亂紀綱?不詳察,不細商,握吳鉤,便斫的莽。埋我在牡丹根,誰人不悵怏! (凈)再在此胡纏,我就把寶劍又斫將來了!(貼)人只有一死,那有兩死?〔北金盞兒〕待殺咱無頭鬼直甚逞豪強?似風兒跡在那邊廂?(凈按劍介) (貼指介) (凈)咦,怎的斫不下去?好古怪,好蹊蹺。(貼)好教你手提著三尺劍,只在空中晃。早知是這般的伎倆,休再把威怪逞,勢虛張! (凈)怎的不容我動手? (貼)我不曾大犯,如何就要動手?(凈)也罷,還哄那裴生到西廓下來,我饒了你罷。(貼)咳,
〔北寄生草〕咱若肯籠鸚鵡,卻怎的放鳳凰?救裴生怎的又把裴生誑? (凈怒)你不還我裴生,又在此無禮,我明日牒你到酆都城里去受苦,再不得來了。(貼)屈死游魂魂有什的難來往?(凈)難道地獄里不拘管?(貼)數不絕差來與你胡纏帳! (凈)越該牒去了! (貼笑)笑君王一時錯認好平章,陰司里卻全然不睬賊丞相!(凈怒喝趕貼介)(貼作鬼叫,舞起旋風介) (凈作欲前復卻介) (向內叫)管家婆、十院歌姬那里?快些來,有鬼!有鬼! (內)十院歌姬都拶打壞了,睡倒爬不得起來。(凈)婆子自來罷! (內)有鬼,陣頭風推住,一步也走不上。(貼)
〔北煞尾〕才見你東西回顧恁驚惶,喚著婆子來堂上。可這一陣旋風將人攔擋,眾姬們哭哀哀只叫枉,一一的磕倒象牙床。只丟下一個寡平章,斷頭的有甚么商量? (凈)只管絮叨。(貼)說得個月華慘淡燈不亮,冤家眼卻覷得甚詳。(走上看凈) (凈怕介) (貼)再請你認咱們半晌,咱待把血頭覷向心窩一撞, (凈作慌避搖手介)這使不得! (貼)方始信李慧娘做鬼強梁! (凈)你不要作怪,我明日喚高僧招你魂來超度罷。(貼)受用過無情劍,不勞賜返魂香。(撞凈下) (凈跌介)
近世又有多種劇種的改編本,其中最著名的是孟超根據《紅梅記》傳奇改編的昆曲劇本《李慧娘》,昆曲減去了裴禹與盧昭容的愛情故事,突出了李慧娘與裴禹的愛情故事和慧娘與賈似道的斗爭。改編本發展了原作將裴、李愛情與政治斗爭相結合的寫法,加強了太學生反對南宋腐敗政權和賈似道誤國害民的斗爭,并以此作為裴、李愛情的基礎。劇本里游湖、殺姬、幽會、放裴、鬼辯諸折唱做并重,抒發了李慧娘愛憎鮮明的強烈感情,把人鬼的艷情寫得有聲有色,形肖情濃,使這個純真的愛情故事久傳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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