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宗會昌二年(842),詩人杜牧送其弟杜顗治病又來到了揚州。豈止是舊地重游,這揚州使詩人幾乎遍嘗了人生滋味!撫今追昔,詩人百感交集,寫下了一首題為《遣懷》的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一生空懷安邦濟世才而終不得志,徒為風流倜儻人而婚姻失意,已屬不幸,可悲可嘆。然而,杜牧又哪里知道,他留下的這首《遣懷》又給他招了多少麻煩!十年揚州夢,青樓薄幸名,這清楚而模糊、明朗又朦朧的十個字,竟引起了一千多年的不一認識、混亂理解、乃至失當評斷。如何看待杜牧此詩、如何看待杜牧其人,尤其是如何看待大有文章并且已大作了文章的杜牧的愛情生活,看來是不能不引起注意,不能不理出個頭緒了。
一、堪嘆“青樓薄幸名”
“青樓薄幸”,說俗一些,就是出入妓院玩弄女人的無真情實意的嫖客。杜牧就是這樣的一個浪蕩公子,無行文人嗎?不,絕對不是!與李商隱并稱“小李杜”的杜牧,才高志宏、情深意厚,憂國慮民,是中華民族不可多得的人物。他有流連聲歌酒色的不光彩的一面,但這不僅不是他的全部,而且正是他仕途不志、愛情不幸的有力明證。他的一些詩作,使我們大可如見其人。
先來看《遣懷》,試為詩人一正名。前面所說的“大有文章”、“大作文章”等,大抵都肇始于這首詩,而且后人表現杜牧愛情生活的小說、雜劇等作品,大都在題目及內容上與這首詩有著密切聯系,所以先從《遣懷》說起。
這首詩存在一千多年了,給杜牧也帶來了一千多年的不幸。這首詩被一些人視為糟粕,詩人也被一些人視為自我欣賞的“青樓薄幸”者。其實,這端的是首好詩,它證明杜牧也端的是個好人,當然更是個不幸的人。僅僅四句詩,高度概括了詩人懷才不遇之苦、落魄江湖之痛,有力抒發了詩人對黑暗社會、統治階級不重視人才的憤怨之情,又直言不諱地吐露了詩人愛情生活的苦衷。有人解釋“揚州夢”說:“揚州一帶在隋唐時商業繁榮,娼樓酒館很多,杜牧曾在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府中任掌書記,流連于聲色歌舞,揚州夢即指這一段生活。”(見《杜牧詩文選注》)從此說,“揚州夢”顯然就是指稱酗酒狎妓的荒唐頹糜生活了。這是多年來許多人的一致看法,當然不能說不對,但總嫌失之偏頗。杜牧在揚州流連酒色是事實,但這只是一個方面,詩人揚州時期所追求、所夢想的還有另一方面:為國建功立業。杜牧從未荒廢和放棄自己的才智與抱負,但他剛直不阿,不會趨炎附勢,結果是當時牛、李相爭的兩派都十分賞識他,卻又都不重用他。他的第一追求、第一夢幻是施展自己的文韜武略為國為民干一番事業。只是由于長期受輕視、遭壓制、遇冷落,他才消沉于聲色之中的。可以說是統治者,是命運把他推進了泥淖的。可使人們高興的是,杜牧頗能自拔。這首《遣懷》就是詩人夢醒后的悲憤之吟。
詩人“一覺”之“揚州夢”,是一場充滿辛酸的惡夢:功業不成,沉溺酒色;未得文華武英之聲,竟落青樓薄幸之名!這不公正的現實,這不幸中的不幸,詩人怨之恨之尚難遣其懷,何言有心自我欣賞與陶醉。我們如不見那統領全篇的“落魄江湖”、如不見那滿含恨怨與激憤的“贏”字,就可能將一位不甘沉淪、為出將入相之不得而苦悶悲鳴的才子,看成是一個留戀酒色且自我欣賞的浪蕩公子,這就不公平了。“落魄江湖”之“因”結出了“青樓薄幸名”之“果”,杜牧是大大的“輸”了、敗了。“贏”字,是內涵豐富、感情強烈的反語,一言功名未得之不甘,一言惡名加身之不公。詩人所“遣”的是什么“懷”?是控訴、是揭露,是向蒼天向世人征得理解同情的呼號!我們應該為詩人一正“青樓薄幸名”了。
詩人絕不是把狎妓當作愛情的花花公子。他的一些詩作,如《杜秋娘詩》、《張好好詩》等,都表現了詩人對封建社會遭遇不幸的婦女的深切同情。當然,不管有什么原因促使,做為一個杰出的詩人,矢志功業的志士,以酒色自娛總是不好的。但是,我們只能去理解他,不能說他“有理”,也不能控他“有罪”。
有人以為,杜牧出入青樓,朱圍翠繞,這就是詩人的幸福愛情了。其實,歌樓楚館里,詩人得到的只能是以酒色宣泄滿腹憤怨,怎能得到真正愛情生活的享受與滿足!他有對美好愛情的尋覓,所以雖久在歌妓舞女中周旋,他也仍是愛情的“貧困戶”。這首所謂寫詩人愛情生活的《遣懷》,恰好告訴了我們:杜牧不但是仕途上的不得意者,也是愛情中的不幸福者。
再看《張好好詩》,可見杜牧非“薄幸”。
他人編撰的杜牧愛情佳話,更與《張好好詩》有關。唐人于鄴的小說《揚州夢記》(見《唐人說薈》)中所寫的歷十四年而杜牧不得與其結好百年的“天鴉頭女”,就是張好好的影子;元雜劇家喬吉的雜劇《杜牧之詩酒揚州夢》竟讓張好好與杜牧有情人終成了眷屬!清代嵇永仁《揚州夢》的綠葉,黃兆森的《夢揚州》中的紫云、紅雨,也大體是以張好好為模特兒。好一個張好好!且讓我們一循芳蹤,看看好好其人、杜牧其人,看看杜牧與好好究竟是什么“關系”!
原來,張好好就出自杜牧一首著名的長篇五古《張好好詩》及序:
牧太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后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歲,為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后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虛。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躇。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繁弦迸關紐,塞管裂圓蘆。眾音不能逐,裊裊穿云衢。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龍沙看秋浪,明月游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玉質隨月滿,艷態逐春舒。絳唇漸輕巧,云步轉虛徐。旌旗忽東下,笙歌隨舳艫。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樽前極歡娛。飄然集仙客,諷賦期相如。聘之碧瑤佩,載以紫云車。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樊川詩集注》)
詩人杜牧與好好,僅此而已。這里有歌贊、有愛戀,也不過是為了突出好好的才貌出眾而同其后的不幸遭遇作對比,以揭示封建社會對婦女的摧殘!好好之不幸遭際,更能引起詩人的共鳴。“同是天涯淪落人”,怎能不“門館慟哭”、“灑盡滿襟淚”!詩序中明白寫著“感舊傷懷”,其“舊”豈止于好好!這是詩人為好好、為自己的一聲長哭,是在封建社會里懷才抱志而不為時所容的深深感喟!
這首詩不見一語輕薄,端的是字字凝重;這首詩不見嫖客對妓女的賞玩,端的是賢者對不幸者的同情。如果說“愛”,這只能是憐愛,仁愛,圣潔的人性之愛。詩人與之交往過的其他女子,又有多少與好好同命同運者啊!詩人在聲歌酒色中笑過,但更曾嘆過哭過;不解此中味者,豈識詩人一片情。杜牧并非“薄幸”人,端的是個多情種。
張好好是美麗可愛的,杜牧卻未曾與其有什么曖昧關系,自初見到再睹,清清白白。也許是出于對杜牧婚姻不幸的同情或是希望杜牧與好好之間有些佳話吧,后人竟就此大作了文章。除前述之處,宋人張君房所輯的《麗情集》 (已佚)中,就有一篇《杜牧之睹張好好》,只不過是把《張好好詩》的序改動了幾個字,變成“杜牧之在江西時,張好好以善歌,來入樂籍。后別三年,于洛陽城東,重睹好好,題詩贈之曰”,然后錄全詩而已,并無新處。而南宋皇都風月主人所編、專收戀愛故事和文人才女軼事詩文的《綠窗新話》也從《麗情集》中把它收了起來,顯然是當成了杜牧與張好好的愛情佳話。比較有新意,巧妙地用了張好好本事、又加增了其他內容而把“揚州夢”具體化了的,該算唐人于鄴的小說《揚州夢記》和元明清的有關雜劇了。
二、可歌可哭“揚州夢”
唐人于鄴,生平不詳。《唐人說薈》中署名于鄴的《揚州夢記》,實在是一篇慘淡經營的小說創作。這篇小說對杜牧生活與仕途之多蹇作了有一定程度真實性的反映,重點則是依據傳說的逸事和對詩人一些詩作的理解、引用而編撰的杜牧愛情之悲劇。這篇小說中詩人的形象同詩人自身是比較吻合的,這是最難能可貴的。請看原文:
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俊,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外,惟以宴游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耀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遂其間,無虛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后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于中堂餞,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氣概運馭,固當自極夷涂,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牧因謬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至貽尊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百千,悉曰:“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故僧孺之薨,牧為之志,而極言其美,報所知也。
牧既為御史,久之,分務洛陽,時李司徒愿,置鎮閑居,聲妓豪華,為當時第一,洛中名士,咸謁見之。李乃大開宴席,當時朝客高流,無不臻赴,以牧持憲,不敢邀至。牧遣座客達意,愿預斯會,李不得已馳書。方對酒獨斟,亦已酣暢。聞命遽來。時會中已飲酒,女妓百余人,皆絕藝殊色,牧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厄,問李云:“聞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牧復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李俯而笑,諸妓亦皆回首破顏。牧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意氣閑逸,旁若無人。牧又自以年漸遲暮,常追賦感舊詩曰:“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又曰:“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
太和末,牧復自侍御史出佐沈傳師江西宣州幕,雖所至輒游,而終無屬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聞湖州名郡,風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頗喻其意。及牧至,每為之曲宴周游。凡優姬倡女,力所能致者,悉為出之。牧注目凝視曰:“美矣!未盡善也。”乙復候其意,牧曰:“愿得張水嬉,使州人畢觀,候四面云集,某當閑行寓目,冀于此際,或有閱焉。”乙大喜,如其言。至日,兩岸觀者如堵。迨暮,竟無所得。將罷,舟艤岸,于叢人中,有里姥天鴉頭女,年十余歲,牧熟視曰:“此真國色,向誠虛設耳。”因使語其母,將接致舟中,母女皆懼。牧曰:“且不即納,當為后期。”姥曰:“他年失信,復當何如?”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來,乃從爾所適可也。”母許諾,因以重幣結之。為盟而別。故牧歸朝,頗以湖州為念。然以官秩尚卑,殊未敢發。尋拜黃州、池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
牧素與周墀善,會墀為相,乃并以三箋于墀,乞守湖州。意以“弟頭目疾,冀于江外療之。”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則已十四年矣。所約者已從人三載,而生三子。牧既即政,函使召之。其母懼其見奪,攜幼以同往。牧詰其母曰:“曩既許我矣,何為反之?”母曰:“向約十年,十年不來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因取其載詞視之,俯首移晷曰:“其詞也直,強之不祥。”乃厚為禮而遣之。因賦詩以自傷曰: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唐人說薈》)
這篇小說塑造的詩人杜牧,確是一位生性風流、不拘小節、意氣飄逸的翩翩才子,是一位追求幸福愛情十數年而終難了卻相思的悲劇主角。他少年英俊,下筆成詠,弱冠及第,身為掌書記而不自檢點,出入楚館歌樓而幾無虛夕;他身為侍御史卻自請赴那聲妓豪華的宴會,不拘理法不拘禮節,開懷暢飲,點名要妓,惹得哄堂大笑,他卻即席賦詩而朗吟。這放蕩無羈的風流才子,可以說是基本符合杜牧實際的,這是形象化了的杜牧,當然有些夸張了。
寫杜牧對愛情的追求與不幸,尤其是詩人的“十年之約”,十四年終不成眷屬,雖多系來自道聽途說和想象編造,卻更能真實地表現杜牧對待愛情的態度和婚姻的不幸。杜牧雖然流連過青樓歌館,卻一直是知音難覓、愛侶難求。小說寫他洛陽赴宴,“瞪目注視”絕藝殊色女妓百馀人卻無中意者,指名要名妓紫云;對紫云也是“凝睇良久”才說出“名不虛得,宜以見惠”的話來。可見,杜牧并非隨意花草的輕薄徒,他總是懷著自己的理想、追求去尋覓去審視。他勇敢討要名妓惹得諸妓“皆回首破顏”、主人俯身而笑,他只是用高吟即席之作來回答他人之笑,又是多么的豁達、氣度!
江西張水嬉,得遇夢里尋她千百度的天姿國色的一節,更加有力地、令人信服地豐滿了詩人執著追求真正愛情幸福的形象。到了江西,詩人“雖所至輒游”,卻“終無屬意”,“咸以非其所好也”;聽說湖州名郡、風物妍好,且多奇色,則又“甘心游之”。好友頗曉其意,“凡優姬娼女,力所能致者,悉為出之”,而杜牧卻“注目凝視”說“未盡善也”!他執著追求,到處尋訪的是“盡善盡美”者,又見出他不是尋花問柳的青樓薄幸人,倒是一個癡情之人。
令人叫絕、也更能表現杜牧狂放性格與目的不達不罷休精神的是他“愿得張水嬉”——希望能搞一次水上游樂的大型歡會,希望就寄于“此際”。水嬉之日,詩人“閑行寓目”于四面云集如堵的人群之中,直到日暮黃昏時候,也“竟無所得”!他尋覓得多么挑剔、多么漫長、多么艱難!還是老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在水嬉將罷之時,于人叢中發現了里姥所領的一位天鴉頭少女,年十馀歲,詩人熟視曰:“此真國色,向誠虛設耳。”端的是“驀然回首”在“燈火闌珊處”見到了“尋他千百度”的“那人”!真該為詩人一賀!
同“青樓薄幸”更大相徑庭的是,詩人苦心孤詣覓得了可心人卻不“即納”,更不相強,而是約以十年之期。他不依權倚勢而求立即收納之快樂,卻注情重義而忍十年相思之痛苦!這才是純潔的愛,真正的愛!等到湖州任赴、佳人已嫁一節,詩人更可歌可哭了。杜牧雖是“頗以湖州為念”,但卻只能受命流轉于黃州、池州、睦州,就是去不得湖州——那意中人處任職。他奮爭了十有四年,才得授湖州刺史。可嘆才子姍姍來遲,佳人早已他適,并且“綠葉成陰子滿枝”矣!這是多大的不幸,多重的打擊,多深的苦痛!然而,我們的詩人不止多情而且更重義,雖然在極度苦惱中一時難以冷靜而責問“曩既許我矣、何為反之?”當佳人之母據約辯理之后,他不但含著痛淚慨然吞下了這杯濃烈的苦酒,而且“厚為禮而遣之。”詩人自己,只能以詩來道辛酸情,去酬相思意了!可憐又可敬的杜牧心,可歌可哭的揚州夢!
是黑暗腐朽的社會,是毀壞人才的統治者把杜牧推上舞臺充當了愛情悲劇的主角,這是不可駁辯的事實。這篇小說雖未正面寫出這一點來,卻也間接地做了揭示,這是應該充分肯定的。小說歷述了詩人仕途的不得意,尤其是湖州之任的歷經苦辛,都清楚地暗示了杜牧愛情不幸與仕途坎坷是密切相關的。
于鄴的小說,既唱了一曲杜牧愛情悲劇的凄惋之歌,又彈了一響杜牧懷才不遇的弦外之音;成功地塑造了一位人格可使人為之歌、際遇可使人為之哭的詩人才子形象!于鄴用生動的形象杜牧洗雪了“青樓薄幸”之辱,可謂一功德!
杜牧的“湖州悲劇”,五代王定保所撰的筆記小說集《唐摭言》和《麗情集》中都有所記,雖文字多寡不一,甚至大有差異,但大意都是一致的。令人遺憾的是,上述所有篇章,都沒有湖州佳人的芳名,不是“天鴉頭女”、“髽髻女”就是“垂髫者”。不過,人們總會從她身上見出一些張好好的影子。湖州女,是否為人們據張好好一詩所杜撰的呢?也未可知。
到了元代,雜劇作家喬吉(字孟符)可謂有識有膽!他雜揉了諸多有關杜牧的奇聞逸事與杜牧一些詩意在一處,創作了一出令人快慰的愛情喜劇,讓杜牧同張好好有情人終成了眷屬!讀過的人,都會為苦惱了一生的詩人杜牧高興。然而,在陪同詩人領略了愛情的甜美溫馨之后,我們卻誰都知道:這倒真是名副其實的夢了,是一場難慰凄魂的揚州夢!且看喬吉的良苦用心吧!
三、難慰凄魂“揚州夢”
元代雜劇作家喬吉的《杜牧之詩酒揚州夢》雜劇,是歷來為人所欣賞的名劇。其所以為人稱道,不止于藝術手法有獨到之處;給廣大人民群眾所喜愛、同情的杰出詩人安排了一段美滿姻緣,滿足了人們的意愿,也是重要一面。
這個雜劇,前有“楔子”,后為四折。
楔子,寫杜牧“八拜之交”的好友張尚之在豫章做太守。杜牧則“官為翰林侍讀,有公干至豫章,將欲起程回京,不免安排果卓與他餞行”(本節引文據中華書局版《無曲選》所收《杜牧之詩酒揚州夢》)。張太守“近日梨園中討得一個歌妓,年方一十三歲,善能吹彈歌舞,名曰好好”,“數次與她算命,道她有夫人之分,未審她姻緣在于何處。今日餞別牧之,就叫好好出來勸酒者”。杜牧至后,好好奉命“歌舞一回,與學士送酒”,杜牧贈好好“瑞文錦一段,犀角梳一副,權表微誠”,“就此告辭長行去也”。
第一折,時過三年,地在揚州。揚州太守牛僧孺和張尚之、杜牧為忘年之交。杜牧“因公差”至揚州,牛設宴招待。牛言“牧之在京師,日日有花酒之樂。老夫有一家樂女子,頗善歌舞,喚她出來伏事學士咱”,喚出來的卻正是張好好!原來,張尚之把好好過房給牛僧孺做了義女。杜牧已認不出好好為誰,但其家僮卻說:“好個標致的小姐,我那里曾見來?”杜牧則為其美貌所吸引,唱道:
〔哪吒令〕倒金瓶鳳頭,捧瓊漿玉甌。蹴金蓮鳳頭,并凌波玉鉤。整金釵鳳頭,露春纖玉手。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須瘦,云無心云也生愁!
〔鵲踏枝〕花比他不風流,玉比他不溫柔。端的是鶯也消魂,燕也含羞,蜂與蝶花間四友,呆打頦都歇在豆蔻梢頭!
他大加贊美,一見傾心,又贈詩一首稱贊好好“風流美貌世間無”,酒也不喝了,只是癡癡地叨念著“這女子恰似在何處曾會見他來”。牛僧孺見杜牧“酒病詩魔依然如舊”,便命好好回去。送走杜牧,牛僧孺竟然決定不再見他,告訴手下人:“他再來時,你說太守不在家,則著他去兀那翠云樓上閑坐一會,坐的沒意思,他則索回去也”。
第二折,第二天,翠云樓上。杜牧引家僮上樓,自語道:“昨日太守開宴出紅妝,細看此女顏色嬌艷動人,甚有顧戀之意。小官一時疏狂,被叔父(指牛僧孺)識破,念先人之面未曾加責。今日心中悶倦,故來此翠云樓游玩。小官只為酒病花愁,何日是好也呵!”牛太守不來會見,杜牧悶坐一會,竟然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好美的夢。夢中,張好好帶著玉梅、翠竹、夭桃、媚柳四女前來伏事,杜牧與好好“共席坐者”飲酒,四女則為他們歌舞助興。醒后,既不見好好與四女,又不見太守,只好帶著對夢里旖旋風光的無限眷戀和對夢后凄涼冷寂的無限悵惘下樓而返。
第三折,杜牧心念好好,又數次前往牛家訪謁,總不放好好參見,杜牧一直郁悶不樂。當揚州白員外為之餞行的時候,杜牧說出了對好好的艷慕之意,好心的白員外慨然允諾,決定成就好事,“把赤繩來系足”!
第四折,又三年后,地在京城。牛僧孺揚州三年任滿赴京考績,“探望杜翰林數次不肯放參”,自知因三年前好好之事致使杜牧嗔怪,于是決定通過此時也到了京城、曾屢次為杜牧提親的白員外,解開這個疙瘩。在白員外舉行的宴會上,杜牧親自向牛僧儒提出要娶好好,白員外一旁撮合,牛僧孺當場許婚。于是完成了“張好好花月洞房春,杜牧之詩酒揚州夢”。
同于鄴的小說《揚州夢記》幾乎一樣,這出雜劇雖然寫的是杜牧與好好的婚戀故事,但作者還是只把杜牧做為描寫的主要對象。在愛情方面,杜牧的審美要求,執著精神、有禮有節等,同筆記小說中的形象是基本一致的。他一見鐘情后,朝思暮想;多次求見,夢寐以求;屢遭拒絕,仍不甘心,并婉轉言給友人,以求幫助;而對妨礙好事的牛僧孺則耿耿于懷,竟至數次來訪而不見。事有轉機,他則親自提親,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自初見好好到良緣結成,歷時六年之久;尤其是后三年,他長相思而癡心不改,端的是個癡情的風流人物!這些,說明喬吉還是較好地理解了杜牧其人的。
但是,在刻畫杜牧的內心世界時,有時不免失于輕薄,幾近狎妓嫖客,有損杜牧形象。這顯然是源于對杜牧一些詩的片面的理解。比如“喜的是楚腰纖細掌中擎,愛的是一派笙歌醉后聽”、“我正是風流到老,老也風流”、“錦衾繡榻,弓鞋羅襪,玉軟香溫受用煞”等,都格調不高。
還有一點要提及的是,喬吉把杜牧寫成了軟弱的懺悔者。當牛僧孺答應把好好許配給杜牧后,喬吉安排了已經做了京兆府尹的張尚之傳示皇帝“赦”杜牧“罪責”的情節。聽到張尚之說“因你貪戀花酒,所以朝廷要見你之罪哩”,杜牧馬上唱道:“我不合帶酒簪花,沾紅惹綠,疏狂性情。這幾件罪我招承!”張尚之告訴他罪責已赦,并說了“總結”詞:“太守家張好好豐姿秀整,引惹得杜牧之心懸意耿。若不是白員外千里通誠,焉能夠結良緣夫為綱領。從今后早罷了酒病詩魔,把一覺十年間揚州夢醒,才顯得翰林院臺閣文章,終不負麒麟上書名畫影。”杜牧則唱道“從今后立功名寫入麒麟影,結絲羅配上菱花鏡,準備著戴月蘭舟,照夜花燈,暢通道朋友同行。尚則怕衣衫不整。畢罷了雪月風花,醫可了游蕩疏狂病。今日個兩眼惺惺,喚的個一枕南柯夢初醒。”喬吉把杜牧放浪形骸的原因,都加在了杜牧一個人身上,是他生性放蕩所致,這就掩去了統治者摧殘人才的罪過,有罪的自是杜牧。朝廷赦罪,杜牧只能認罪改過、浪子回頭。這既誤解了“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深刻含義,又給統治者開脫了罪責,更有損于杜牧形象。
總之,在使杜牧愛情生活如愿以償這一點上,喬吉的雜劇足可慰藉杜牧凄魂;而在正確理解杜牧的流連聲色和統治者在杜牧身上犯下的罪過等方面,喬吉的雜劇又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似乎也難慰詩人。
四、越圓越遠“揚州夢”
歷史上,名人的愛情故事,總是為后人所喜聞樂道的,杜牧更是多得青睞的詩人。他的生活、愛情,千馀年來都有人在關心、發掘,創造,即使到了明清已是雜劇傳奇走向衰敗的時期,也還有以杜牧生活愛情的作品出現。
黃家舒,明諸生,啟禎間與錢陸燦,唐德亮等號“聽社十七子”。他的雜劇《城南寺》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收于《今樂考證》、《雜劇新編三十四種》等)也是寫杜牧詩意的,杜牧有“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樹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識空門意味長”詩,《城南寺》則敘杜牧游城南寺,遇入定僧,問其姓名,不對。杜詰之:“汝知狀元否?”僧云:“不知。”此劇雖非反映杜牧愛情生活,也足見杜詩對后世的影響之大。
清代的嵇永仁和黃兆森,分別以《揚州夢》和《夢揚州》為題著有雜劇傳奇。嵇永仁的傳奇《揚州夢》(見《今樂考證》)寫杜牧與綠葉的故事。始為綠葉年幼未納,及再乞湖州太守,牛僧孺在揚州,召杜牧為參軍,而綠葉已嫁一無賴,后轉賣揚州為妓,與杜牧重逢于僧孺宴牧之席上。僧孺為之落籍,使為牧妾。此劇的基本情節還是本于唐人于鄴的小說《揚州夢記》的,只是情節又有增變。一直無名的湖州女,不但有名為綠葉,而且遭遇更慘凄。最后終為杜牧收納,結局還是可喜的。綠葉不但嫁給了無賴,而且被轉賣為妓,杜牧最后仍然收納,可見杜牧對所愛者的情深意篤。這顯然是出于作者的刻意安排,用意不僅在于美化杜牧,更在美化官吏。此劇中的牛僧孺,也是作者美化的對象之一,在杜牧與綠葉的結合中,牛僧孺是幫了大忙、起了很大作用的。看來,嵇永仁的雜劇除了表現杜牧的愛情生活外,還另有鼓吹樹立封建官吏應有愛民之情的用意。
大約晚于嵇永仁三十馀年的黃兆森,寫杜牧故事的雜劇題為《夢揚州》(亦見《今樂考證》)。該劇寫杜牧在揚州的風流軼事,并娶了紫云、紅雨二妓。這個劇里的杜牧,似乎倒近于“無行文人”了,這也是出于對杜牧詩的理解。
不難發現,從唐人小說到清代傳奇、雜劇都在力求把杜牧的形象表現得更充分、更實際些,但距杜牧年代越久的作品,其形象距詩人本人越遠,這是理解又是創作所造成的必然現象。
但無論怎樣,杜牧一覺之揚州夢,還是“難圓”的,甚至是越圓越遠的。
以“揚州夢”為基礎的杜牧愛情故事,做為小說講述也好、做為戲劇上演也好、做為案頭文學閱讀也好,一千多年了。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大都是在對一代詩人的不幸遭遇表達同情。一個頗具才華、頗具抱負的人,一生仕途不得志,婚姻不如意,而且自己又無力改變不幸的命運,無法解除難忍的苦痛,后人為之歌哭是應該的,必要的。但對詩人其人其詩的認識與理解,乃至基于此而創造的杜牧的文學形象,還是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的。雖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說,但一個人的好壞還應該是客觀存在的。文藝作品是可以也必須有想象有創造的,但這想象與創造的結果,只能是比被反映的生活內容、人物形象更集中、更突出、更典型,只能是生活的升華,而不是生活的變態。杜牧其人其詩,倒真是難圓的一場揚州夢”,有趣的是愿意“圓夢”者竟大有人在。古人為圓揚州之夢,創作了一系列文藝作品,今人、后人也一定會再創作出反映杜牧愛情生活的作品的,不過,懇請作者注意的是:若要作品好,一定先圓好難圓的杜牧揚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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