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艾蕪在青年時代有過漂流南中國的富贍經歷,一九三三年冬寫出的短篇小說《山峽中》是這類經歷的一個片斷。南國森羅萬象的風光養育了他一支浪漫的設色的彩筆,傳奇式的《山峽中》給人們推出了一個為久住沿海都市的人們相當陌生的姑娘,她有著特異的氣質和一顆清麗凄婉的心,她叫“野貓子”。
野貓子,照理是姓魏的,卻僅存外號而無詳名。她“小小的身子”,“黑臉蛋”,閃著一對“烏黑的狡猾的眼睛”,發怒時會在兩條“一豎”的眉峰下, “露出惡毒的光芒”。她似乎時常表現出“傲然”的樣子,得意時, “兩手插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人;不快時,會“恨恨地”看人一眼, “把嘴唇緊緊地閉著,兩只嘴角朝下一彎”。總之,她是一個“又美麗又可怕”的年輕姑娘。
“峰尖浸著粉紅的朝陽。半山腰,抹著一兩條淡淡的白霧。崖頭蒼翠的樹叢,如同洗后一樣的鮮綠。峽里面,到處都流溢著清新的晨光。……清亮的波濤,碰在嶙峋的石上,濺起萬朵燦爛的銀花,宛若江在笑著一樣”。即便在月黑風高的夜晚, “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參差,或濃或淡地畫了出來,更顯得峽壁的陰森和凄郁……山腳底,洶涌著一片藍色的奔流,碰著江中的石礁,不斷地在月光中,濺躍起,噴射起,銀白的水花”。誰能猜到如此美好的地方,竟生活著一批殺人越貨的山賊,他們粗野而放肆地詛咒著生活, “鼻血打出了,牙齒打脫了,腰子也差不多伸不起來,卻還在頑強地掙扎,還在笑”。他們品味著周遭現實的殘酷,卻同樣殘酷地戮殺軟弱的同伙。 “在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這是生活對他們的唯一賜予。如果法國作家雨果曾自覺地奉行對立的美的藝術原則,那么,艾蕪在《山峽中》通過自然與人生的尖銳對立,揭發著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扭曲的人生,扭曲的美。這是山賊們的生存所在,也即是山賊頭子的女兒野貓子成長的搖籃。
年紀輕輕,她已跟著山賊們干著行竊的營生。市集上,她裝扮成農家小媳婦,施展著她的“才能”。她裝得竟如此的像!如一般小媳婦那樣去尖刻地挑剔著貨物,時不時會數落自己的“丈夫”,甚至還會豎起一根示威的指頭,沖著“丈夫”發出一連串“酒鬼,死了么”的詈罵。因為難以得手,她會急中生智來一番“聲東擊西”,將老板提防的視線引向別處,好讓同伙混水摸魚地偷上一匹上好的細布。
受盡人世間折磨的小黑牛終于被山賊險惡的生活嚇怕了。他的退縮卻遭致了被山賊們在黑夜拋入江流的慘劇——因為他對山賊的底細知道得太多太清楚。此等滅絕人性的惡行,在野貓子看來是太平常了。處置小黑牛后的第二天,她居然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地撒著謊, “比著手勢,很出色地形容著”。但等謊言被捅破,她會罵,會狡猾地笑。是難堪嗎?顯然不是——“害怕嗎?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她依然噴吐著她從生活中獲得的頑強和惡毒!
為了留住“我”,讓“我”不至于重蹈小黑牛的死地, “規規矩矩”地跟著山賊們一塊兒活,野貓子來了一場“比刀”的邀請。大概“我”的一副潦倒書生的模樣,她憑著自己有限的經驗,擺出了似乎是威脅的架勢。 “我”的一刀下去,照理是不經事的,而野貓子卻英武極了: “她突地活躍了起來,奪去了刀,做出一個側面騎馬的姿勢,很結實地一揮,喳的一刀,便沒入樹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費力地拔了出來,依舊放在柴草里邊,然后氣昂昂地走來我的面前……”
小說的上述的三個鏡頭充盈著主觀的氣息。作家用著他親切的單知的敘述方式,野貓子的潑辣、機警、英武,以及多少有一些的兇殘和惡毒,都是在作品中的“我”的眼睛中映出。野貓子有著爛漫的年紀,本應有著無數青春的美好向往,她可以接受像樣的教育,或者去從事許多人都在做的維持生存的勞作,起碼也應該像“我”一樣,厭惡暴行,摒棄非人道。可是,她卻選擇了另一種命運,有著另一種青春。作家曾說過,在山賊的這個“暗淡的世界里”,她是特別的存在,她的出現,竟會使“黑暗,沉悶和憂郁,都悄悄地躲去”;作家也不忘她應該有的天真姣好的女兒態,像所有女孩子一樣,她也在父親面前盡興地撒嬌,她的鐘愛“木頭人”玩具,猶如從心田里流溢著的一股汩汩的柔情;她的精細和良善,會使她體諒“我”的懼怕,背著“我”,在“我”睡著后去參與拋棄小黑牛的勾當,在她想來,“我”是不該過早地領略這番生活的殘暴的……作家在小說的結尾處還留下了野貓子心靈中的一束隱秘的火花:她終究是深明事理的,她懂得對人情的回報,懂得人不該勉強他人——或許是由于她的努力,山賊們悄悄地離“我”而去。清晨, “我”醒來, “但看見躺在磚地上的灰堆,灰堆旁邊的木人兒,與乎留在我書里的三塊銀元”。這些幾乎都是典型女孩子的舉措,為著友情,她不缺乏溫柔,不缺乏那般的鬼心眼。
野貓子走了, “我”的山峽奇遇行將結束, “煙靄也似的遐思和悵惘,便在我空寂的心上,縷縷地升起來了”。作家的思緒是憂傷的。凡年輕姑娘所有的美好的一切,野貓子都擁有,而她獨獨被山風和江流沖刷得如許的怪樣。她和她的那些年長的同伙,本不愿殺人,卻不得不殺人,是殘酷的生活毒化和腐蝕著他們的心。野貓子被扭曲的青春是令人惋惜的,凸現出人生的荒謬。由于這種荒謬發生在一個健康熱情的姑娘身上,因而顯得格外的驚心動魄。作家在祖國南部邊陲的土地上,在他的視野中,生活到處充滿著灰色和暗淡的凄苦,不過,他猶如高爾基筆下的流浪者一樣,依然保存著他對生活的期望和熱情。也許他渴求著人生的溫馨和柔和,他才愛自然,想借用自然的怡悅來刪削些人生的陰郁。《山峽中》的野貓子有著她的變態,她的同伙自然尤甚,他們的兇殘和慓悍,包括他們粗野的調笑,對文明的放肆褻瀆,以及時常喝得爛醉,大都是對生活的一種病態的反抗。他們未嘗不像作家那樣企求調和人生和自然的矛盾,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活著,然而生活驅逼他們確信,人活著是不能懦弱的。社會革命和正確的理論,同他們是不相干的,他們唯有懂得“伸起腰桿!抬起頭吧”,莊嚴的人性巨流在他們的血管里奔涌。生活是不應該拋棄他們的,盡管他們并不清楚自己實際生存狀況的底蘊。
山風不息地回響在山峽之中,江流依然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野貓子帶著她的愁苦離開了這塊土地,卻留下了她青春的歌聲——
江水呀,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東邊大海頭。
那兒呀,沒有憂!
那兒呀,沒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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