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是一個深受封建文化薰陶的青年女子。在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封建文化會把人塑造成什么樣子。
她的母親跟榮國府賈政的妻子王夫人是姊妹。由于這一親戚關系,就住在賈府的梨香院里。在賈府起造了大觀園后,她也搬進了大觀園。但她并不是寄人籬下的窮親戚。祖上做過“紫薇舍人”,是書香人家;家里還領著“內府帑銀”做生意,豪富非凡。薛府與賈府、史府、王府是金陵最有錢有勢的四個家族。他們之住賈府的房子,乃是因其哥哥薛蟠年輕,“不知世路”,經常惹事生非,跟賈府住在一起,可以彼此有個照應,日常費用都是他們自己負擔的。
她住進賈府的時候,年歲不大,但立即把住在賈府的另一個親戚、年齡比她略小的林黛玉比下去了, “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逼浜篦煊耠m一再出言譏嘲,薛寶釵卻對黛玉仍然十分友好,甚至還表現了真誠的關心,最后連黛玉也被感動了, “心下暗伏”,認為她“竟真是個好人”。可見她的魅力有多大!
她之吸引人,首先是由于她處處體現出熱心助人的特點,而且非常體貼人。舉幾個突出的例子:
史湘云手頭緊,家庭關系也不好,卻一時高興,說要作東請客。薛寶釵就悄悄提醒她: “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史湘云聽了以后,如夢初醒,感到很為難。寶釵便說: “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里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液臀腋绺缯f,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史湘云對她的這個主意,自是心中“感服”,但寶釵還怕這傷了湘云的自尊心,緊接著又笑道: “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边@與其說是怕湘云誤會,不如說是對湘云的安慰。湘云雖然直爽,但也驕傲而敏感;自己說出的話,無法兌現,卻要寶釵來代她完成,這不能不使她深感屈辱。但如直接對她說“你不要因此而難受”,卻只會更增加她的痛苦。寶釵的最后幾句話則意味著:咱們的交情已親密到了不應彼此見外的地步,我是根據這樣的認識才說這番話的,希望你也采取這樣的態度,否則“咱們兩個就白好了”。所以,湘云也緊接著表示,她早就把寶釵“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了”。二人既已情同姊妹,湘云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寶釵的幫助,再不必有什么不安。所以,寶釵的這番話,實在代史湘云設想得非常周到;當然,湘云也就因此而對她無限感激。
有一次,林黛玉生病,她去看望。見黛玉的情況不好,就很誠懇地說:“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币虼怂ㄗh黛玉每天用燕窩熬粥吃。當時黛玉已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便向她訴說了寄人籬下的悲哀,表示自己不能“不知進退”地“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于是,寶釵就說了一番十分令人感動的話:“你放心,我在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她說得何等深摯,又何等慷慨!而且,她的處境不知比黛玉好出多少倍,她卻偏要強調跟黛玉“同病相憐”,這更是對黛玉的深刻理解與體貼。試想一下,如果她在黛玉面前流露出哪怕些許優越感來,黛玉又如何受得了?高傲的黛玉只能接受平等地位的人的友誼,絕不能容忍高人一等者的施舍,無論是物質上的抑或精神上的。
住在賈府的親戚中,還有一個叫邢岫煙的,是賈赦妻子邢夫人的侄女,后來與寶釵的堂弟薛蝌訂了婚。在兩家訂婚之前,寶釵“見他(指邢岫煙,下同?!?家業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兒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邢夫人的女兒)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如今卻出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后方取薛蝌?!奔偃缯f寶釵之幫助湘云、黛玉是由于二人與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母具有特殊關系,可以通過她們進一步博取賈母的歡心,對自己有利,但邢岫煙在賈府卻地位甚低、無人憐愛,與她結交很難獲得什么好處。寶釵之對岫煙好,似乎除了出于同情之外,沒有其他原因。
但另一方面,寶釵卻又是一個冷漠到根本不關心別人命運的人;甚至可以假禍于人而心安理得。
賈府的丫頭金釧兒因被王夫人趕逐出去,憤而投井自殺。連王夫人都覺得這是她的罪過,寶釵卻勸王夫人道: “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在她看來,一個奴隸在受到主子的迫害后,是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的;誰如果敢這樣做,誰就是“糊涂人”,死了“也不為可惜”。而對于主子說來,在把一個奴隸迫害死以后,只要“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那就是盡了“主仆之情”,不必再為此事而感到心中不安了。這是一種怎樣殘酷的邏輯!
不過,金釧兒是丫頭,按照當時的觀念,本來是低人一等的;寶釵對她的死亡的冷漠,也許只是受這種觀念的支配。那么,再看另一件事情。她哥哥薛蟠有個結拜兄弟柳湘蓮,曾幫薛蟠從強盜手中奪回被搶的貨物,并救了薛蟠及其伙計的性命。其后,柳湘蓮的未婚妻自殺,湘蓮也出了家。薛蟠固然為他們的悲慘遭遇而落淚,薛姨媽——寶釵和薛蟠的母親——也“心甚嘆息”,寶釵聽了卻“并不在意”,反而對她母親說: “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婚事),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痹谒砩希_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的。無論遭受不幸的人屬于什么階層,她的態度都是如此。
而且,在必要的時候,她還可以任意害人。有一次,丫頭紅玉和墜兒在亭子里說話,寶釵在外面“往里細聽”。原來,紅玉和寶玉的侄子賈蕓彼此有好感,紅玉要通過墜兒把自己的一條手帕給他。說完了這事,猛然想起要提防亭外有人偷聽,就打算把亭子里的槅子打開,以便觀察外邊的動靜。寶釵吃了一驚,心中想道: “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看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庇谑撬凸室夥胖啬_步,裝出在跟人鬧著玩的樣子,并且問兩個丫頭說,她剛才看到林黛玉蹲在亭外,想偷偷過來嚇黛玉一跳,不料被黛玉發現,跑掉了,不知她們是否看到黛玉藏在何處。這樣,她就把自己竊聽別人談話的不光彩勾當全都轉嫁給了黛玉;紅玉如果要“人急造反,狗急跳墻”,倒霉的也就是林黛玉而不是她薛寶釵了。干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她不但毫無內疚,反而十分得意, “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
把寶釵的這些行為跟她的上述表現——對湘云、黛玉、岫煙的關懷、體貼——相對照,似乎是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既然她對人如此冷漠,甚至可以為了自己而興高采烈地把別人當替罪羊,又怎么能那樣主動地去幫助別人呢?其實這并不奇怪。
寶釵是一個封建思想已經滲透到骨髓里的人。她知道林黛玉讀了《西廂記》、《牡丹亭》之后,就勸戒她說: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彼倪@種見解,跟道學家完全一樣。不但“女子無才便是德”,連男人都只應該一心“讀書明理,輔國治民”,而不應再有別的分內事,實際上也就是要使人集中精力去學習和實踐封建思想的各種準則,而盡量避免有可能自然地流露人的性靈的各種行為,例如“寫字作詩”。至于《西廂記》、《牡丹亭》里所體現的人的正常要求,更被她視為洪水猛獸,所謂“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因而在她聽到紅玉與賈蕓的戀情時,也就立即斷定紅玉為“奸淫狗盜的人”。
封建思想的實質,是要使個人的利益完全服從于國家——“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級的機器”(見列寧《論國家》)——和家族的利益,所謂“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孝”,就是很典型的說明。不讓青年男女有婚姻自主權,其實也就是要使婚姻符合家族甚或國家的利益。也正因此,封建思想不僅要個人心甘情愿地為國家和家族的統治者服務,而且還要個人維護國家和家族的整體利益,從而個人必須使自己和其所生活的集體中的絕大多數人——假如不是全部的話——處于一種和諧的關系之中,也即必須取得他們的好感。然而,個人與集體的和諧是以二者利益的一致性為前提的。封建的國家、家族也好,它們的統治者也好,跟大多數人在利益上的矛盾沖突遠遠大于其共同點。所以,封建思想所主張的,歸根到底是扼殺個人的要求、欲望和個性的集體利益(國家利益或家族利益),是從根本上違背人的本性的。按照封建思想去塑造個人,必然導致雙重人格:表面上處處為集體和別人著想,實際上卻冷漠得可怕,僅僅關心自己的利益。封建思想已經滲入骨髓的薛寶釵就是這樣的一個藝術形象。
《紅樓夢》在描寫薛寶釵時,兩次都強調她的如下特點:“隨分從時”、“安分隨時”。用詞雖略有差別,內容卻是一樣的。說得更明白一些,就是根據現實(“時”)的需要,遵守其社會地位(“分”)所必須遵守的一切。確實,在她身上具有封建思想要求于一個上層婦女的所有美德。除了本文前半部分所舉的她對湘云、黛玉、岫煙的態度外,還可舉出許多的事實:賈母為她做生日,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時,她“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向日所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王夫人在金釧兒死后,想把林黛玉的新衣服給金釧兒“裝裹”,又怕黛玉“忌諱”,她立即向王夫人表示,她不怕忌諱,愿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出來,從而幫王夫人解決了問題;林黛玉一直對她不怎么友好,但林黛玉在行令時說了兩句《西廂》、《牡丹亭》中的句子、被她抓住了把柄,她不僅沒有乘機取笑或挖苦黛玉,反而良言相勸,終于使黛玉深受感動,與她釋嫌修好;她勸寶玉注意經濟學問,寶玉心里不高興, “咳了一聲”就走了,她雖“羞的臉通紅”,但卻并不怒惱, “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所以被襲人贊為“真正有涵養,心地寬大”。等等,等等??傊?,仁慈、賢惠、慷慨、大方、孝敬長輩、友愛同輩、識大局、顧大體,各種美德應有盡有。其實,即使她在金釧兒死后對王夫人說的那番話,不也是對長輩的體貼、并且深合“為尊者諱”的道德信條嗎?她把柳湘蓮及其未婚妻的悲劇視為“前生命定”、因而“并不在意”,不也跟孔子“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的教導若合符節嗎?就封建道德來說,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完美的人。而且,即使她生活在今天,只要不是我們自己已經倒霉得像金釧兒等人一樣,以致她必須發一些冷酷的議論,同時她也沒有陷入到必須把我們作替罪羊的處境,那么,跟她交往也還是相當愉快的吧!
我國的封建文化能把人塑造成這個樣子,真是一種奇跡。而除了《紅樓夢》以外,我們在別的文學作品里還沒有發現過這樣的藝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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